《铜铃劫》箐悠

20、第二十章

　　我将章邯送我的裙子小心叠放起来，又换回了秦国士兵的普通装束。毕竟兵荒马乱的年岁，漂亮的衣裙总是显得不合时宜。
　　这一路行来，几经生死，我很清楚，若没有真刀真枪的本事傍身，便随时会被牺牲。我只想完好无损的回家而已……救出悺阳，拿回铜铃，找到韩信，才是我的使命。
　　当第一缕朝阳升起，我便已牵着马直奔魏王府邸。自魏王魏咎身死之后，章邯便领兵住进了这魏王府邸，府中剩余魏氏家眷也被尽数迁到了别处。
　　府外有重兵把守，但我很快就认出了吴梗。而他盯着我半晌，才反映过来，“仪风姑娘，你怎么来了？上将军还在休息。”他道。
　　“你应该一夜没睡吧，要不这里换我守着，你先回去歇会儿？”我道。
　　他犹豫了一下，“可你毕竟是个女子，我怕将军知道了，是要责罚我的。”
　　我有些不满，“女子怎么了？之前那场战役同你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仪风也是个女子，难道只因我昨日让你知晓了我是女子的模样，今日便要否决我过往同你们一起行军打仗的事实吗？”
　　他没有说话。
　　我又道：“既然上将军还在休息，我便在这里等他就是。”
　　“你有这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现在就去练兵场。”突然，府邸的那扇黑漆木门被打开，章邯着一身黑甲胄从府内缓步走来。他的眉眼总是透着锋芒，坚毅里还带着一丝傲慢。他行至我跟前，随他而至的还有那熟悉的铜铃声。我默默盯着他手腕上的铜铃，不禁讽刺道：“上将军，你好歹在秦国也是个赫赫威名的将军，成天带着这个在手腕上，也不怕军中将士笑话？”
　　他特意将手腕举在我面前，看了看，不屑道：“有何笑话可言。本将军就是喜欢这种小巧又有声响的小东西，尤其戴在手腕上，最是别致。”
　　“哟，那你可得当心些，这玩意儿有灵气。”
　　“有灵气不更好，说不定换个主人还能让它变得更有价值。”他傲慢道。
　　我漫不经心道：“别是到最后落得与我一般下场就好。”
　　他忽地拍了下我的脑门，从我手中夺走缰绳，飞身上马，调头便走了。我只得追着他，边跑边喊，“章邯，你等等我。”
　　只听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转而喊道：“若是半刻钟内还未出现在练兵场，你今晚就别想吃饭。”
　　“可我的马都被你抢走了！”
　　“你不是还有腿吗？跑过去不就是了。”
　　“章邯！”我仰天怒吼道。无奈之下，只好吭哧吭哧的独自跑去练兵场。
　　当我跑到练兵场附近时，太阳已褪去羞容，直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布满了灰蒙的沙土，随手一挥都落得满手尘。远远的，我就能听见从练兵场传来的整齐口号声及枪戟碰撞的声音。我继续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不久便看见了由木头搭建的一方高台处站着一个雄姿英发的身影，在烈日的直射下，那身黑色甲胄似乎都散发着金光。而这个身影，与那日站在帐外默默等待悺阳的身影正好相合。他于高处俯视下面的数千将士，于我来看，他脚下的这数千黑衣人，仿佛形成了一阵阵被飓风刮起的黑浪，加上整齐划一的枪法一并迸发出了气吞山河之势。这些秦军的身影，仿佛真让我看见了当年秦朝一统六国的光景。这个历史上第一个统一中国的朝代，亦为后世带来无数惊叹与谜题的朝代，真的就在如此短的时间走到落幕了吗？今日，历史的风仿佛从远古吹过未来，又从未来回到了远古，我们于错位的时空里，彼此发问。
　　我好像不自觉地就走进了练兵场，就像当年参观兵马俑时的样子在参观这些会动的人俑，全然忘记了当下身处的时空。突然，一支飞箭迎面而来，恰好扎在了我的眼前，只差一步之遥，我便要命丧于此地。我抬眼，正好撞上那个隐于烈日中的身影。他逐渐从金光下走出，耀眼的黑甲胄尽显锋芒，与他那双冷厉又傲骨的眉眼正好相配。
　　他厉声道：“我大秦军规向来严明！为将士者，战场之英雄也，应以命守时如守山河，锱铢必较，分秒必争。不可留连草莽，迟到误事。故将士者，时刻当如风驰电掣，刻不容缓，以图家国安危之大计为重。而若有违背此者，可就地处罚！重则，可杀之。”
　　我想，眼前的章邯应当才是史书中那些冰冷文字下的章邯吧。我不禁被这支飞来横箭吓得倒退了两步，而周围更有上千双眼睛向我投来审判的目光。虽然气势足以压死人，但我却对着突如其来的责备感到不服，遂抬头对着高台上的章邯道：“我没有迟到误事。相反，我很早就起来为今日的训练做准备。明明是将军你半路截了我的马，害我独自跑了好几里路才到的这里。若将军非要责备我，那我想知道，将军今日之举是不是也算半路插一脚，故意延误军机的行为？”
　　话语刚落，便听身周一片哗然，我继续不服道：“若将军非要置我的罪，是不是那个施加阻拦，害人延误军机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呢！”
　　只见，一个黑色身影从高处一跃而下，径直落在我眼前。章邯的眉眼带着一丝难以遏制的怒气，冷声道：“可惜战场上可没有给你狡辩的时间，任务还是在你的手中失败的。”
　　“可是，明明是你……”
　　“没有可是！”他打断道：“若今日的我就是敌军派来的奸细，故意延误我方军机，你是否也要去吵嚷着问责敌方之过？那你可真成了我军最大的笑话，及罪人。”
　　我只能咬着牙，不再说话。大概，我依旧没有办法身临其境的去体会这一切，却也接纳了他说的事实。但我是来自未来的和平主义者，生于太平盛世，自然会弱化对战争的概念。在我的概念中，从未有所谓的输赢与对错，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对，于我眼中，就算是胜者，也是趟着鲜血与尸骨堆砌的道路走上顶峰的。而那些于乱世中牺牲的人，难道就不是生命吗？我们不过是通过胜利而美化了那把沾满鲜血的屠刀而已。就像我，也曾为了活命，而踩着无数尸骨逃生。
　　只听章邯继续道：“念在你初犯，今日暂且饶过你。就罚你将今日的戟法练上一千遍，不练完，不许踏出这个练兵场！”
　　语毕，他便将一把戟枪朝我身上扔过来，害我差点儿没接住，反而把自己误伤。
　　“可我不会戟法。”我小声道。
　　章邯只是瞪了我一眼，转身朝高台走去。他取出长戟，高声道：“戟法的掌握，关乎生死存亡。要精通戟法，一定要熟练握持戟柄，感受戟枪的分寸和平衡，并能熟练控制运动中的戟枪。”说着，他便举起长枪，反手转动戟身，身体亦配合长枪一个回旋，戟头一闪形成了一个利落的刺杀动作，“刺杀技术，一定要快、准、狠！不仅要比敌人快，还要出其不意！”随后，他一个流畅的转身，将戟身于头顶旋转了一圈，迅即又握住朝斜下方狠狠挥落，“挥砍技术，一定要准确运用戟具的刃部，精准砍伤或割断敌人要部。”旋即，他双手握持长戟抵挡身前，配合脚下不停移动变换的步伐而改变戟身抵御的方向，“防御技术，不仅要敏捷，还要通过预判敌人的杀招进行自身防御。但我们除了利用戟身的长度进行阻挡，还可以运用挥砍技术，阻挡敌人的兵器，亦或砍断敌人的兵器。但是，熟练掌握戟枪的长程攻击才是至关重要！它亦包含了以上所有的技术！”语毕，只见章邯的长戟如一道道闪电，于长空中不断闪现回旋，变化莫测。他挥动戟枪，将一系列的刺杀、挥砍、防御和旋转技术灵活的融为一体，每一招都干净利落，饱含威力。他就像一个于烈日中横空出世的英雄，一起一落间，都有山岳拔地，闪电贯云之感。
　　章邯的动作一结束，台下的士兵都一同再次挥舞起了长戟，气势之浩荡比方才高涨了好几倍，连我也不得不手忙脚乱的跟随他们的节奏挥舞长枪。但是，这杆戟对我来说着实沉了些，以至于根本不是我领着戟走，而是我被这杆戟摆弄的东倒西歪，差点儿在旋转中被戟身击中脑门儿。
　　大概半刻钟过去，那些士兵们总算停了下来，陆陆续续都去休息了。我正欲遂大部队一同休息时，章邯突然喊道：“你，留下。”
　　我扭头，正见他用那把长戟指着我。我只得默默将欲迈出的脚步收回。
　　他厉声道：“一千遍，一遍都不许少！”
　　我只好将方才练的动作，又从头比划一遍。旋即，只听章邯厉声道：“为何你的每个招式都毫无力道？”他用长戟狠狠敲打了我的手臂，“再使点儿劲啊！”待我用尽全力挥舞长戟，形成第一个刺杀动作时，他又将我的长戟打落，“像你这样无力的招式，一招便被敌人要了命！”我默默从地上捡起长戟，有些埋怨道：“好歹我也是第一日学，将军就不能对我多一些耐心。”
　　“我向来对那些无视军规，行为散漫的人毫无耐心可言。再者，是你求我教你本事，若你连这点苦都受不住，大可继续做回你的女子，便不必遭这份罪。”
　　我不满道：“你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呛我。我虽然穿上你们秦军的衣服做你的兵士，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以女子之身做的这些事。我承认，男女之力本来就存在悬殊，我无法一开始就能达到你的要求，但我会努力，终有一日我定会像你证明我并不输于你的那些秦军将士。”语毕，我继续从头尽力按照章邯的要求将那些动作又操练了一遍。章邯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变得缓和了些，“若你早这般练，我便也不会费那般口舌。但是今日的一千遍，无论怎样你都得完成！”说完，他转身上马，匆匆离开了练兵场。
　　正直饷午，烈日中天之时，长戟一遍遍挥起的尘沙都散发一股焦热，而我亦不断地于烈焰下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动作，手臂和双腿已练到从酸痛至麻木，连身上的衣衫都在滴着水。其实这样的状态与曾经作为运动员的那段日子相比，是有几分相似的。它们都需要在高强度的动作重复中，打磨到最精确的完成状态。只是，戟法的精确能让人于生死决斗中存活，它不是一种竞赛般的展现，它只能赢，因为只有赢才能活命。而为了活命，我又岂敢将它视作儿戏呢？我在练习时，脑中不断浮现章邯今日所展示的每个动作，细微到每个动作的力道，手脚的位置，刺杀与挥砍的速度，我想象着附体于他身上挥舞戟枪的感觉，仿佛闭上眼，我就能与他形神合一，将长戟融为一体，让它为我驾驭。渐渐的，我似乎感受不到长戟的重量了，它就像长在我手中，能任我驱使。我想，这就是征服的快感。我不由愈发兴奋起来，大概这就是那些习武之人所突破第一重困境的感觉吧。
　　我不时于运动中观察脚下灵活自如的身影，从烈日到黄昏，再到被夜幕逐渐覆盖……而我早已在这尽千遍的重复中，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直到我隐约于寂夜中，听到一种风被逆向划破的声响，它就像这把戟刃一次次穿刺、挥砍划破空气的声音，只是它比我的戟更迅速，更清脆……是箭！大概是这尽千遍的破空之音，让我极为敏锐的捕捉到了这支飞箭穿越而来的方位，迅即转身，举起长枪，毫不犹豫的将它挥砍而落。只是在这惊魂一瞬之后，才惊觉连同我的发丝都在冒着冷汗，因为这箭的位置直至我额间而来，不带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