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劫》箐悠

14、第十四章

　　被送往营帐内后，莫大夫很快就赶来查检我的伤势。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但过程中任莫大夫如何治疗，我都坚持闭目不吭。结束后，莫大夫突然感叹道，“小姑娘，你身上的伤现在已无大碍。不过我很好奇，我做军医也快大半辈子了，却很少碰到受这么重的伤同时经我手治疗还能一声不吭的人。姑娘的坚强也是罕见啊。”
　　我缓缓睁开眼睛，对已是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莫大夫道：“是大夫的医术好，让我不觉得有多疼。”实则我就算喊疼，也不会有何缓解，这件事令我的双眼越发明亮，这不是一个能让我肆意妄为的时代，时常提心吊胆，拿命相搏，也不会再有一个珍惜你生命的人出现。时代的苦难传达给我的孤独与无助，就是想让我坚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坚强都没有，那么便真的一无所有。想到这里眼眶有些湿热，但是莫大夫还在看着，便硬是将眼睛睁圆睁大，不让它涌出来。
　　莫大夫道：“小姑娘，我随军东征西闯这么多年，看过的生死早已超越了我的年龄，那些将士年纪轻轻的就走上了黄泉路，而我虽然不在战场，却也是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替他们争取生命。看多了生命的脆弱，也令我离死亡越走越近。现在，我几乎是半个身体都在土里的人了，也想告诉你，人生来有命，老天让你死的时候，你就必须得从，不让你死的时候，任你过得再苦也不会带走你。但是人生都是苦的，有时死亡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但是像你那么年轻就已经吃尽了那么多苦，想来老天爷对你还是有顾忌的，正所谓大难过后必有后福，你应该对生命抱有希望才是，毕竟死了以后就连梦都没有了。”莫大夫边说边收拾他的药箱。年迈的声音，仿佛看到我的爷爷和祖父，带有一点亲切和温情，“谢谢莫大夫。”我不由道。
　　此时，悺阳着一身紫衣，飘然而来。莫大夫见，立即对她行礼，“参见公主。”悺阳礼貌的迎上去，扶起莫大夫， “莫大夫辛苦了，阿言还要多劳烦你照看才是。”
　　莫大夫道：“这位姑娘的伤，已无大碍，只要避免激烈的活动，不出十日便可恢复。”
　　悺阳笑道：“悺阳信得过莫大夫的医术。”将莫大夫送出营帐后，便立即朝我床榻走来，替我把了把脉，“可感觉还有什么其他的不适？”
　　“挺好的，只要那位上将军不来烦我，相信我定能活到古稀。”我对悺阳打趣道。
　　悺阳冷着脸，帮我盖好被子，“好在我今日及时赶到，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昨夜对你我都用了迷药，所以我才来晚了一步。”
　　我看得出悺阳见到这些故国的人，反而有顾虑流露，遂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是留下吗？”
　　悺阳的眼睑有些耷下，“我也不知道。再次见到故人的感觉，本是像家一般温暖才对，可因我身在皇族，这些故人对我而言，无非是另一种枷锁，那些早已埋在戈壁滩和雪山下的前尘旧事，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里，原来无法抹去的是我生来的血脉。”
　　悺阳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子，带有一种远古的自由与情怀，就像世间随性的风，永远清新自在又刚强。我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丝公主气息，反倒像江湖中行走的侠女。但这一刻的悺阳，令我看到无助，仅仅因为早已谱写好的宿命，将一个人的坚强生生击垮了。我不由的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其实通过今日，我能看出，你的故人并不会为难你，反而对你是格外珍重。乱世里，任我再如何乔装成一个男人，任你再有多高的武艺，你我终究不过一介女流，也许你留下来，无疑会得到最好的保护，你认为呢？”
　　悺阳看向我，坚定道：“你应该是懂我的，我若是求一世安稳，便不会在外流浪多年。这些年的经历，令我早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更不会因为怕死而选择委屈的活着。我早已脱胎换骨，不是几声敬重与金贵就能令我趋于苟且的，更何况，我还未见到他，怎么可能就此任命呢？”
　　我松开她的手，叹息道：“其实你早就决定好了，不过是想来我这寻求支持而已，那么我自然不会再多说，你且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便是。”
　　悺阳果真笑道：“此生能遇见你这样一位知我懂我的朋友，是我悺阳的福气。你且这几日安心养伤，其他的交给我。”
　　帐外的野风翻动起帘子，一个男人一直默默站在帐外等候，我对悺阳笑道：“你的故人似乎在等你，你赶紧去吧，与他好好叙叙旧。”
　　悺阳转头看向帐外，时儿飘起的帘子后面藏着一个半隐半现的伟岸身躯，英俊挺拔的身姿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散发炙热，将菱角分明的五官都染上了赤诚的光芒。原来阴暗里对我凶狠的章邯，在阳光下在心爱的女子背后，也是如少年般充满朝气，只是眉心始终紧缩的那一点执着，倒像埋在泥土里的光，凝重又挣扎。
　　悺阳立即收回目光，双手不停帮我整理背角，淡道：“你好好休息，等伤好了，趁此机会我让章邯安排你跟着将士们学几招防身术，待我弄清楚楚军现在所在的位置，我们再一起上路。”
　　“好。”
　　“我有空就会来看你。”言罢，悺阳走出了营帐，留下一屋子宁静。我略有惆怅的望穿半漏阳光的帐顶，心里也不知其味。

　　十日一过，伤果真慢慢在恢复。期间，莫大夫每日会来复查，悺阳也会帮着莫大夫替我换药，外加我本就坚硬的体质，小时候又摔摔打打惯了，自然恢复的快许多。
　　为了能在军中活动方便，我拒绝了悺阳给我的衣裙，继续穿男装束发髻，开始跟着章邯的军队摸爬滚打的学些防身术，顺带练练体力。章邯看在悺阳的面子，对我也算友善，在营中几日，他都愿意带着我跟着他的将士们训练骑术、箭术和剑法，并允许我跟在大队后面操练，或分配兵士与我练习。每当相互切磋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有精力观察你是男是女，上来就是动真格的往死里揍，刚开始，我都在尽量保证自己不毁容的情况下挨揍，之后悺阳着实看不过去，便主动来指点我，我开始渐渐学会女生本能的无理揍。有时就这样相互打到浑身疼痛的躺在泥地里，而我自然不想让自己的性别轻易暴露，便逼着自己尽量跟上男人的节奏。我学会观察每一个跟我切磋的人，他的习惯性出击，和弱点，让自己练习更多出其不意的攻击和预判能力。渐渐地，经过短短几日的训练，我总算也有了些拳脚之术。
　　一日，月夜幽静，繁星当空，芊芊青草十里，野风萧萧拂面，我带上弓箭骑马来到营地旁的旷野上，想感受一下草原人的骑射一体是何等潇洒之姿，就在自由奔驰后，对着天边不远处的一只飞鸟射箭，意料之中的落了空。觉得很有意思，但心底并不想射下这只鸟，而是连发三箭，追着这只鸟的方向，擦边而过。就在第三箭射出时，天空突然出现另一支箭矢，把飞鸟击落在我眼前。
　　一个人踩着青草的“簌簌”声走近我的视线，着一身干净的黑色素衣，单拿一把弯弓的章邯出现在我面前。他缓步走去捡起猎物，扔给我，带有淡淡笑意朝我走来。我旋即翻身下马，听他道：“练了这么久，骑射也没点长进。”
　　进军中这么久，除了那日所发生的尴尬事迹，之后几乎未有跟章邯私下说过话。面对他的突然造访，一时半会儿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就着他的话回，“十年才能磨一剑，我这不过十日，上将军还指望能看得出什么？”
　　章邯依旧微笑道：“你要真是十年才能将一只鸟射中，我还怎么放心让你做悺阳的贴身护卫。”
　　我苦笑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命都是悺阳救的。”
　　章邯从我手中拿走了猎物，就地生火，命我留下陪他。我把马牵到一旁，来到他身旁坐下。
　　说实在，他留给我的阴影大于他在史书上的功绩，我有些怕他，更有些记恨他，所以，他不主动讲话，我便会安静的像个傀儡。
　　“你怎么不说话？”章邯烤着肉问我。
　　我道：“你没问我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是不是还因为那天的事记恨我？”他突然看着我问。
　　“那倒不敢。”
　　他又道：“你要吃肉吗？”
　　“不吃。”
　　“……”
　　两个尴尬的人注定成就一段惨白又尴尬的对话，而且这样的对话，几乎是可以让对方瞬间拍屁股走人的，当我正想这么做时，章邯将烤肉撕了一半，递到我面前，“我不喜欢独享。”
　　我只好无奈接过，“谢谢。”
　　“你是怎么遇见悺阳的？”章邯终于问了些我能回答多点的问题。
　　我道：“楚军击败秦嘉那日，我因体力不支就与军队走散了，当时除了一身伤，什么也没有，本来是等死的，没想到遇见悺阳，她救了我。”
　　“那你拖累她可不是一点半点。”章邯嚼着肉道。
　　“我承认，这一路要是没有悺阳的照顾，恐怕早死在路上。”我亦嚼着肉，吃得正香，却突然脑袋一清醒，就问道：“你知道楚军现在在哪里吗？”
　　章邯突然停住手里的肉，探究的观察我，“你为什么想知道？你现在已落入我秦军之手，你觉得就算我告诉了你，你还能回去吗？”
　　“可我对你们没任何威胁！”
　　章邯笑道：“没有威胁也是一种威胁。你一个女人着一身楚军扮相，又出现在秦国公主身边，我本就有权利怀疑你，甚至是杀了你。只是悺阳不让我动你，我才念在她的份上留你一命。”
　　我只好低头咬着肉不再回话。可没过多久，他又问，“怎么不说话了，是被我说中了吗？你是不是楚军派来的奸细？”
　　“你见过有我这样的奸细吗？还不怕生命危险的在这里陪你吃肉，我要真是奸细，此刻你就不会活着了。”我不满道。
　　“示弱不是没有可能。”
　　我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我没法儿再演下去了。是的，我就是楚军派来的奸细，并且故意隐藏实力为的就是消除你们对我的防备，好借机至你章邯于死地。你真聪明，竟然被你识破了我这么完美的隐藏。”我把最后一口肉塞进了嘴里，转身抽出剑，架在了章邯脖子上。
　　他在我的剑下，依旧安心的嚼着肉，略有不屑道；“本来不确定，现在看你抽剑的速度和这笨拙的举动，让我也可以安心吃几口肉了。要是项梁真派来你这样的奸细，我大秦重新收复天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随之，他缓缓移开我的剑，“剑不错，就是没有配一个好主人。”
　　我被他这一说，倒手将剑柄狠狠敲在他头上。章邯猛地捂住头，不停揉搓。我得意道：“惹我，也是会疼的。”
　　他淡淡看了我眼，“好男不与女斗。”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我莫名其妙的望着他的背影，亦是不屑的转身，骑着马往反方向回军营。章邯的怪真是重新刷新我对他的认识，私下这般散漫无礼的他实在与那日站在营帐外的他判若两人。
　　回到营帐，发现悺阳正在里面等我。今夜的她是一袭蓝衣，纱群随风一带就会营造出一缕仙意。
　　她带了许多好酒好菜来找我，见我现在才回来，便道：“听人说你晚饭也没吃就溜出去了，恰好我这些东西也多得吃不完，就干脆留着等你回来一起吃吧。”
　　看着满桌子的丰盛，所有跟章邯相处的变扭和尴尬都消失殆尽。
　　“悺阳，你对我太好了！我本来今夜注定是食欲尽失的，没想到你拯救了我！”
　　悺阳笑道：“这是怎么了？”
　　我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涨着脸道：“今夜遇到你的故人，发现似乎五行相克，不欢而散。”
　　悺阳又给我斟满酒，“章邯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就是有的没的聊了些，我还像他打探了楚军的下落，但是他不肯告诉我。说实在，我也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 酒气上头，我不断用手拍打着脸。
　　悺阳突然看了下帐外，将脑袋凑到我面前，低声道：“我知道项梁他们在哪。”
　　听到这句话，我立即放下手中酒杯，迫切问，“在哪？”
　　“胡陵。”
　　“如何确定？”
　　“章邯前不久曾帅军与项梁部下朱鸡石等交过战，秦军胜了，但是馀樊君战死，朱鸡石带着队伍逃回了胡陵。”
　　我不解道：“我记着讨伐秦嘉的那一战也是在胡陵，难道他们没有离开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项梁收复了秦嘉军，景驹对他也就造不成多大威胁吧。何况我那个兄长已经大赦了天下，据说加上骊山囚徒就已经集结七十万人马支援章邯，目的就是直击楚军，项梁该分得清谁才是对手。”
　　我不禁叹了口气，“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悺阳道：“章邯现在暗处里命人时时盯着我，逃跑几乎是不可能。但是除此之外，我又似乎别无他法。”
　　帐外的天已黑得深沉，呼啸的风吹得营帐咿呀响。我望着木桌上摇曳的火明，心里也拿捏不下主意。
　　“来！喝酒！”悺阳又把我面前的空杯斟满，“实在想不出来就干脆不想，何必把自己陷在死局里呢，说不定喝点酒，一切就解开了。”
　　仿佛方才还在游离的我，又回到酒香里。悺阳说儿时的那些宫中礼仪实在束缚，自从她离开了皇宫，她便学着让自己像男人那样饮酒，恨不得把满腔情感都融进酒里，这样半醉半醒的反而更随性。
　　我被她带着一杯接着一杯灌，起初倒还觉得适应，之后便觉得酒气似乎过猛，感觉到慢慢升温的体部一点点侵略每一寸肌肤，眼前的视线仿佛也在天旋地转的变换。我看着眼前似悺阳，却又觉得不似悺阳，我努力用手敲打着脑袋，但是四肢渐渐发软，此时我听见了一个声音问我，“阿言，你一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不对？”
　　我的意识似乎已支配不起思考，而这个声音进入到我耳朵里时就是陌生的回音。我顺着她的话，点头。
　　接着，声音再次响起，“你能告诉我，这场乱世的结局吗？”
　　结局？我努力撑着脑袋，近乎一团糟糕的回道：“朝代那么多，你究竟要的是哪个结局？”
　　“秦的结局……”
　　我突然就想起了近乎每个中国人都会知道的“秦始皇”，那个传说中的“千古一帝”，不自觉的那些关联名词就浮现出脑海——统一六国，开疆拓土，修筑长城等等……还记得那是我记忆深处留下阴影面积最大的朝代，看完了《孟姜女哭长城》，至今去北京登长城时还是会在意长城底下埋藏千年的累累白骨。
　　“当然是亡了！”
　　空间似乎寂静了一会儿，我的身体也近乎在燃烧中即将陷入一卷困意中。
　　“章邯会死吗？”声音又响起。
　　我疲惫的点点头。
　　“那项梁呢？”
　　我亦点点头。
　　“他……是怎么死的？”
　　我的脑袋又在教科书式的运转，似乎要着急把一切都告诉她，好尽早合眼。
　　《史记》里的话隐约勾起回忆，项梁是因轻敌被章邯斩杀于定陶的。我嘟囔的回道：“被章邯杀死的。”
　　“哐当”一声！
　　寂静中我近乎被东西碎裂的声音醒了三分神。但很快，又陷入新一轮挣扎。那声音依旧对我不依不饶，带有焦急的逼迫，“告诉我，项梁为什么会被他杀死！快告诉我！”一双有力的双手抓住我的身体，不停摇晃。而我不断敲打着近乎要裂开的脑袋，沉重的眼已经预示尽头，我本能的不想再说话。渐渐地，视线模糊，没了声音，没了问题，没了那不依不饶的回忆，只有黑暗与酒醉后自在的灵魂，令我好像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有我的家人与明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