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的江山》牙套雪姨

92、手里金鹦鹉

　　晋国是一座水和山做成的国家。进入晋国后他们只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一会，一行人便上了船。
　　澄琉这辈子也没有坐过几次船。这水上马车给她带来的便利和新奇让她激动得睡不着觉，但接下来，她就在风浪颠簸带来的恶心里吐了快一天。
　　浪声再也不能勾起她的兴趣，澄琉终于忍不住摔了一碟梅子干，骂道：“该死的，晋国的河为什么还不结冰！”
　　“娘娘，”一个叫欣黛的晋国宫女跪在她的脚边:“要不然奴婢再去熬点养胃的汤药？”
　　澄琉刚想说话，却又咳了两声，这个时候生夏怒气冲冲地回来了，她气鼓鼓地站到澄琉身边:“说什么山路曲折艰险，我看就是走水路图方便！”她看着澄琉面如菜色，心里又一阵火气:“我们殿下是这帮奴才糟践的吗！”说着她瞥了欣黛一眼。
　　“生夏姐姐，”欣黛着急地摆手:“我们晋国多山，可那些地方尽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法子走，连我们陛下出行都是走水路，奴婢们也无可奈何。”
　　“你还敢顶嘴！搬出你们陛下来就了不得了吗？”
　　“好了，”澄琉扶着头问生夏:“是谢大将军这么说的吗？”
　　生夏重重地嗯了一声。
　　澄琉摆摆手让欣黛下去，然后抱怨了一句:“要不是郑英亲口说，我都不信他是郑英的朋友，那么个闷葫芦，郑英跟他能说什么。”
　　“我看他们就是欺负人。”生夏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澄琉现在非常不舒服，她静静地靠到了生夏膝头，只盼望快点到金陵。
　　她将希望寄托在了陆地上，她希望只要她的脚踏上了坚实厚重的土地，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生活在平原的人民，只要脚下还踩着他们赖以生存的热土，心中就会充满了无限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支持着澄琉，她终于挨过了这段难熬的水路，接着在十天之内她的脚便真正踏入了金陵的土地上。
　　她稀里糊涂地走了很多很多过场，然后就在某一天被一群贵族女子和女官簇拥着懵懵懂懂地送进了新房。
　　那天她被蒙在盖头里，什么都看不见——她连自己的宫殿都还没有见过。
　　屋外是那些女子叽叽喳喳的谈笑声，澄琉听不大懂他们南方人的口音，她只好轻轻动了动肩膀，然后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轻轻的咔嚓声。
　　澄琉呼出一口气，她知道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事，但她没有去想那些，她现在只是好奇赵靖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在魏国见过使者送来的画像，他跟他的弟弟赵谦益很像，看起来白净斯文。听说他喜欢玩各种各样的小人，也喜欢养花养鸟，乐器也很在行，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
　　希望他温和一些，澄琉这样想，因为她喜欢跟温和的人打交道。
　　让她想完这些，外面那些柔媚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快要来了？
　　澄琉把被挺直了些。
　　终于，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和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澄琉平静了一下心绪，把手心里的汗都抹到了裙子上。
　　他们进来了，澄琉从盖头遮不到的地方瞄到了两个人的脚——或许有个人在扶赵靖益。她正胡思乱想，盖头就草草地被撩开了，澄琉看到一个身着华贵婚服的男子一身酒气，几乎瘫在了谢遥身上，方才还是谢遥握着他的手才“帮”他挑了盖头，澄琉忍不住皱了下眉。
　　“娘娘，”谢遥赔笑:“陛下太高兴，不小心喝多了，您多担待。”说着就把赖在手臂里的人潦草地放到榻上，生夏见他这就要走，忍不住问:“那合卺礼和合髻礼怎么办？”
　　“这——”谢遥看着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赵靖益，谁都看得出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后娘娘吩咐了，今夜是陛下和娘娘的好日子，不必固守那些虚礼。”赵靖益身边的掌事太监允德立马哈着腰解围。
　　“末将多有失礼，先行告退了。”谢遥仿佛丢下什么烫手山芋似的，转身就走。
　　澄琉看着赵靖益，正觉得难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听见他迷迷糊糊地乱打，像个孩子似的喊：“谢遥！你敢走！你……你灌朕喝酒……你混蛋……你别走……”
　　澄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踢床闹腾，谢遥却向澄琉行了个礼便阖上门随一众奴仆离开了，然后澄琉耳边又暴起一阵撒娇似的哭喊:“哇！混蛋！谢遥你混蛋！”
　　生夏过来拆下澄琉的耳珰，正准备去解头发，却被澄琉伸手拦住了，她道:“你们下去。”
　　她并不想太早拆掉这些东西，她还想多跟自己美丽的婚服多待一会。
　　门再次阖上了，澄琉看着躺在榻上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澄琉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陛下——”
　　赵靖益只伸了伸腿，澄琉又用力推了他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终于醒了过来，他或许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忽然就大声叫起来:“唉哟——唉哟——朕的腰，唉哟——你，你……”他“你”了几声，嚎道:“你打朕！”
　　“陛下……”澄琉非常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用力，但她只能扶他起来:“臣妾不是故意的。”
　　说“臣妾”二字时澄琉略微感到了一些不适应和羞耻。
　　然而赵靖益似乎根本没听她说话，他只大声哭嚎:“谢遥呢！谢遥！”
　　“谢大将军已经走了，陛下。”澄琉看着他又哭又闹的样子，忽然觉得让其他人先离开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个丈夫让她感到非常的丢人。
　　“啊！”赵靖益忽然大叫一声:“他答应朕不走的！谢遥！你欺君！”
　　澄琉听不下去了，她缓缓靠近，柔声道:“陛下，臣妾服侍您更衣吧？”
　　她的手刚伸过去就被赵靖益打开了，他应该只是应激性地拍了她手背一下，便一下子缩到了床的最里边儿，大叫道:“你别过来！离朕远点儿！”
　　“陛下，我……”澄琉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也不想再容忍赵靖益的撒泼，她慢慢靠近他:“陛下，今日是你我的大婚之日，我们应该洞房花烛。”
　　“朕不听！你走！”说着他就扔了枚枕头过去。
　　澄琉躲了一下，却被枕头打中肩膀，她这下子彻底发怒了，踩上床直接朝赵靖益走去，她不理赵靖益鬼哭狼嚎地喊“你要干什么”和“护驾”一类的话，只一边扯他的衣服，一边飞快地“讲道理”:“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但此事事关两国和平，我们必须圆房。”
　　赵靖益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推不开澄琉，他真的哭了出来，一边喊道:“荡.妇！你这个荡.妇！”
　　澄琉被这样的侮辱气得眼黑了一瞬间，她看着缩在床角梨花带雨的赵靖益冷笑一声：“我是荡.妇？那低三下四死皮赖脸地来求娶荡.妇的又是哪个杂种？”
　　“你走……你走……你欺负朕……”赵靖益又抓起枕头扔澄琉，然后嚎啕大哭:“你不准碰我……”
　　澄琉看不懂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于是她压着火，恶狠狠地指了他一下:“你给我记着。”然后便甩开门走了。
　　屋外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大堆奴才，见澄琉出来了都吓得心惊胆战，澄琉看着他们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直心烦，她拉了生夏出门:“我今晚在你这里将就一下，”她随即看了一眼其他人，学着从前母亲的样子说道:“今晚的事本宫要是在外边儿听到了一点风声，你们就都别想活。”
　　生夏被她拉着出了寝殿，忙不迭劝道:“陛下只是喝醉了，你别发脾气，这里可是晋国。”
　　“晋国又如何？这门亲事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澄琉气鼓鼓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他们凭什么这样羞辱我！”
　　她们走进了屋子里，生夏往炉子里添了炭，然后转身把澄琉领到妆台前:“快把头发拆了，看着你都累。”
　　澄琉坐到镜子前，见自己头发早已乱得像鸟窝，她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笑得滚到了生夏怀里，生夏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然后就感受到胸前一阵温润——她明白澄琉哭了。
　　“没关系的，”她拍拍澄琉的头:“你还有我，还有那么多魏国人跟着你来，没人敢欺负你。”
　　没想到，她的新婚第一晚竟然是和生夏一起度过的。
　　她睡在仆人的硬床上，幻想着赵靖益会扶着额头不好意思地推门进来，然后他向她道歉，拉着她的手请她回到寝殿里去。
　　然而她等到的是第二天清晨生夏的催促，她在催促澄琉起床，澄琉竟然就这样在仆人的房间里睡了一晚上。
　　“无论如何，先起来洗漱吧，你今天要去跟太后和中宫请安的。”生夏顶着满眼的血丝说。
　　澄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一座陌生的宫殿里了，也不等生夏掀她被子，自己倒一个激灵给吓得坐起来了。
　　“你的东西都在屋子里，我刚刚原本想去拿，却被那个大太监拦住了。”
　　“他拦你做什么？”
　　“陛下还在里面睡觉。”
　　“他还在睡觉？他不去请安了吗？”
　　生夏摇了摇头。
　　澄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直奔寝殿。
　　“娘娘……”允德的头正困得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看见澄琉立马吓了一个激灵：“您回来了？”他起来得急，脚下一个趔趄，这样吓了一跳，允德低低地唉哟了一声，他站定后习惯性地瞟了赵靖益一眼，手已经捂在嘴上了。
　　他刚想说句什么，澄琉却先开了口:“陛下还没起床？”
　　允德摆了摆手，澄琉刚准备去拿衣物，却见允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低声道:“娘娘，奴才求求您了，一会儿面见太后的时候您可千万别提昨晚的事。”
　　澄琉讨厌告状，但她直着脖子，轻轻哼了一声。
　　“您有什么不顺心的，您打奴才，骂奴才都好，求您不要坏了跟陛下的感情啊！”允德眼里已经开始泛泪光。
　　“嗯……”这个时候床上的人忽然闷闷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梦呓，他翻了个身，然后嘟囔:“允德你个狗奴才，大清早地吵什么？”
　　“哎呀！哎——你——”赵靖益自己坐了起来，瞧见澄琉坐在妆台前，一时大惊失色:“你怎会在这里！你都干了什么！”
　　澄琉皱了下眉，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东西都在这里，总得回来梳妆打扮吧。”
　　“你，你……你气死朕了！”赵靖益不知道怎么了，他又随手抓了枚枕头往澄琉身上扔。
　　“你要做什么！”澄琉彻底发怒了，她抄起打偏的枕头朝赵靖益扔回去:“你是不是疯了！”
　　澄琉扔得比赵靖益准多了，一下子就打在他脸上，澄琉又转回去看镜子，身后就不出意料地响起一阵哀嚎:“你，啊……你这个泼妇！你，你敢打朕！你打朕！疯子！朕要烧死你！”
　　允德立马就扑到赵靖益身边去，连忙检查他有没有伤到，然后一边带着哭腔哄:“陛下别气，娘娘跟陛下闹着玩儿呢。”
　　“她打朕！这叫闹着玩儿吗？齐国蛮子！”赵靖益指着澄琉骂。
　　“谁说我跟他闹着玩儿了？”澄琉噌地站起来，不顾生夏阻拦就走到赵靖益床前:“我看是你把我烧死还是我把你打死！”
　　“娘娘！”生夏抱住了澄琉的腿:“还是先梳妆吧，太后那边要迟了。”
　　澄琉忍着气又像昨晚那样指着赵靖益道:“你给我记着！”
　　“你才记着！”澄琉走出门外就听见门内赵靖益不失底气地喊道。
　　生夏捧着一大堆金银首饰和衣物，赶紧回房给澄琉收拾好了，然后催着她去了太后宫中。
　　“不跟我一起去请安就不去！他赵靖益丢不了我的人！”澄琉在出门前踢了一脚门槛。
　　因为种种混乱，澄琉到得晚，走到庭院里时，已经有一大群珠光宝气的佳丽站在一起用南方口音小声聊天了。
　　“贤妃妹妹来了。”中宫穿着猩红的斗篷，涂着正红的口脂，浑身上下都是喜庆的意思，她热络地拉着澄琉，看起来好像她们原本就是认识了很久的好朋友。
　　“见过皇后娘娘。”澄琉说：“陛下说他累坏了，现在还困着，恐怕要缺席了。”
　　皇后的表情忽然变得丰富起来，如果说她刚才的笑容像是雕刻上去的，那么她现在则是真正地笑出来了：“那便让陛下好好休息吧，妹妹累不累？”
　　“众位娘娘久等了，”这时候一个太监跑过来，他笑着对澄琉说:“太后娘娘请诸位进去。”
　　皇后友善地伸了支手给澄琉，澄琉也很给面子地搭上去，皇后边走边亲切地说:“妹妹一路过来辛苦了。”
　　“别的都好，就是不习惯坐船。”
　　“啊……那真是苦了妹妹了。”皇后连忙捏捏澄琉的手:“本宫这里有高丽送来的人参，妹妹拿去好好补补。”
　　“谢谢。”
　　二人说话间就进了正殿，一跨进去澄琉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料味——与平常的熏香不同，这是一些拜神的人进行他们神圣活动时用的香，澄琉曾经在母后那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老人家怕冷，屋子里被炭烘得十分温暖，澄琉觉得有些闷，她伸手冰了冰绯红的脸，然后就跟着一众妃嫔行礼。
　　“哎呦，好孩子，”澄琉还没看清太后的长相，就听见她慈爱热情的声音:“澄琉，过来让哀家看看。”
　　“太后万福。”
　　“好，好，长得可真标致。”太后也握着澄琉的手:“来我们这儿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告诉皇后，以后这儿就是自个儿家了啊。”太后看着澄琉一直眯着眼睛笑:“陛下没有胡闹吧？”
　　澄琉微微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走漏了消息，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这些女人面前说那么多，在太后殷切的目光下，她的舌头好像打了结:“陛下……他很好。”
　　“母后，妹妹刚才说，陛下累坏了，起不了身，今天怕是要缺席。”
　　太后的表情也像皇后一样，忽然便真心地喜笑颜开起来：“好孩子，好孩子！他不来便算了，哀家看见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臣妾为太后娘娘与诸位姐妹备了些薄礼。”澄琉不明白太后笑什么，于是只好先混过去再说，她转头给生夏使了个眼色，生夏立马命人呈上礼物。
　　“好孩子，你真是很有礼数，”太后还拉着澄琉的手:“说起来你与哀家还有一段渊源，你外祖母与哀家的母族是堂亲呢。”
　　“啊，那真是缘分。”澄琉不知道该怎么跟年纪大的人打交道，于是尴尴尬尬地傻站着。
　　太后又问了几句魏国齐国的风土人情，澄琉说一句她便夸一句。澄琉并不知道太后和皇后喜欢她什么，也不懂她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但她在赵靖益那里攒下的窝囊气的确就在这两个女人的笑容里消逝了。
　　等这次请安散去，澄琉跟着大家走到了宫门外，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其他嫔妃绵绵不绝的奉承和巴结，然而最后她只看到那群漂亮的女人各自笑着往另一边走去，有一瞬间澄琉以为自己成为了隐形人。
　　生夏往雪里吐了一口唾沫：“这些蹄子真是失礼，要游园竟然敢不请我们娘娘。”
　　“什么？”
　　生夏忿忿:“我先前听到了，说是她们一会要去游园，还隐约听见什么’别叫上她’之类的话。”
　　澄琉的心情忽然变得阴郁起来，她说：“搞不懂这些晋国人是怎么想的！”
　　“娘娘？娘娘？”欣黛忽然叫她：“我们现在回宫吗？”
　　“当然回宫，难道还要去御花园看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