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的江山》牙套雪姨

85、清明过了春归去

　　夕阳是金色。
　　天幕这时候像一张金箔，被撕碎，洒了满地。
　　裂纹是宝蓝色，慢慢慢慢地扩张开来。
　　当宝蓝色席卷整个天空，夜幕便降临了。
　　元氏的祖先在选择宝蓝色的熊作为家徽的时候，是不是也正凝望着这样一片寂静深远的夜空呢。
　　这样一种颜色，真是嚣张极了。
　　它好像山火，从天幕染指到了地上，连山川，连江河，连皮肤，都成了宝蓝色。
　　唯有灯火，在这样的蓝里愈加显眼，愈加相得益彰。
　　这样的夜晚里，还能有谁的屋子亮着灯？
　　高澄琉。
　　她本身就是一团火。
　　一团活泼的火。
　　元昊走到屋门前时，还能隐约听见女孩儿的低声哼唱。
　　典型的齐国调调，他仿佛还在齐国听到过。
　　周围的奴才纷纷向他行礼问安，里面的歌声骤然中止了。
　　她心情一定很好。元昊这样想。
　　因为澄琉今天熏了新贡的帐中香，头发也认真梳过，连准备就寝时也仔仔细细绑了条辫子。
　　细看之下，她竟还染了指甲。
　　现在已经到凤仙花开的时候了吗？日子过得真快。
　　“你在看什么？”她禁不住他这样地盯着。
　　“看你这样用心收拾，我还以为你今晚要侍寝。”
　　“你既然知道我不侍寝，那又跑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一个秘密吗？”元昊坐在床沿：“把衣服穿好。”
　　他竟叫她穿衣服，而不是脱衣服？
　　澄琉把穿好的寝衣又整理了一下。
　　“啧。”元昊站起来：“就不能穿件披肩吗，我们去外面。”
　　“外面？”澄琉麻利地溜下床，抓了一件外披披上。
　　魏宫夜游。
　　耳畔全是虫子的吟唱，夏日的高温把泥土和草木的气温烘了出来。
　　多么惬意舒适。
　　在这样的深蓝色里行走，就好像走在元昊的手掌心一样。
　　“我们去哪里？”澄琉问。这天气实在太闷热，她抹了抹脖子上的汗。
　　“去看妖怪。”
　　“你真的养了妖怪？”
　　元昊看了澄琉一眼。
　　她为了跟上他的脚步，走得有些微喘，腮边红扑扑的，身上全是薄汗。
　　他忽然低下头去在那雪白的脖子和胸脯上啃了几口。
　　“你干什么？”澄琉看着自己身上渐渐泛红的印子。
　　“这是见妖怪之前的仪式。”
　　澄琉忽然觉得跟这种年纪大一些的人解释什么叫十五岁真的很难。
　　她跟着他跨进灌木丛里，横生的枝桠钩坏了她轻薄的里衣，澄琉只好把外披拉拢，双手叉在了身前。
　　他们走进了一座假山的缝隙里，黑漆漆的，元昊却依旧行动敏捷。
　　“你是夜眼？”澄琉问。
　　“你不是？”
　　“我看不见。”
　　元昊于是拉着澄琉的手往里走。
　　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总有一种已经走了很久的错觉。然而这条甬道的确很长，好像一条通往幽冥之地的路。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尽管看不见，但澄琉能感觉到前面是一堵墙。
　　“开门！狗奴才，难道要朕自己打开？”
　　还有别人？
　　澄琉吓了一跳。
　　这时候一个小火把被点燃，澄琉这才看见这是一堵石门，石门边上还有两个巨人般的守卫。
　　他们在这样的夏日还穿着铠甲，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他们呆滞的漆黑的一双眼睛。
　　一个守卫推开了石门。
　　像这样一堵沉重的门，是不需要任何锁和机关的，它本身已经可以拦住许多人。
　　元昊走进屋子，说：“丑八怪，朕来看你了。”
　　里面关的是谁？
　　澄琉只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血腥、便溺、腐肉，还有什么？
　　已经分辨不下去了。
　　唰——
　　元昊点燃了里面的火把。
　　这是一间小小的囚室，地上原本铺了石砖，但现在已经被泥和血污覆盖，变成了黑色的，又黏又滑的东西。
　　“你猜他是谁？”元昊把火把放得靠近了牢笼。
　　笼子里匍匐着一个人。
　　一个人？
　　可能他已经不能被称为一个人了。我们大约只能含蓄地称他为一个活物。
　　他应该是睡着了，元昊一说话，他便幽幽地醒转了过来。
　　“朕还给你带了客人，你看。”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他的眼睛像金鱼一样突了出来，骨头也变得畸形。
　　澄琉很懂得酷刑，她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被打出来的。
　　看他奇怪的姿势，那便是被挖了髌骨。
　　“你猜他是谁？”元昊问。
　　“你不是说他是妖怪吗？”
　　“妖怪也有身份和名字。”
　　“我猜你是康乐公主。”那个“活物”忽然开口。
　　“你认识我？”澄琉问。
　　“当然。”他说：“按道理，你其实应该是我的妻子。”
　　元昊笑了：“你还活在几年前呢。”
　　“我活在什么时候，都改变不了我太子的身份不是吗？就像元昊，你不管怎么爬，也只是一个下贱的庶出。”
　　太子？
　　魏国还有哪个太子？
　　元昌？
　　他还活着？
　　澄琉看见元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那又怎么样，我还是登上了皇位，我还是得到了你得不到的人。”
　　但是他的脸已经开始发红。
　　“我得不到的人？元昊，你是说康乐公主吗？”元昌笑了：“在她脖子上印几个印子就叫做得到？”
　　元昊的脸色空前难看。
　　“你根本不敢得到她，元昊，你的身份太低贱了。”元昌笑起来真的像个妖怪：“她的父亲、她的家族会因此蒙羞的。”
　　“他的父亲是魏国的文帝，母亲是荥阳郑氏的嫡女，我并不能理解你说的低贱的含义。”澄琉说。
　　“他的父亲是文帝，但他的母亲并不是文后，这对于我们这样的身份，的确是足够卑贱了。”元昌说：“如果他真的像他表演的那么高贵，他早就娶你了，或者你的父亲早就逼他娶你了。”
　　“我想他不娶我是因为尊重我的意愿。”澄琉说：“而且他已经娶了我的姐姐，她才是齐国最尊贵的公主。”
　　“一个没有根基和追随者的公主。”元昌道：“那只是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澄琉笑道：“其实你为什么要嘲笑陛下呢，你看看你现在，除了一个已经去世的皇后母亲，你还有什么？”
　　“我还有你。”
　　“我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澄琉说：“他是晋国的皇帝，而你，只是一个丑陋的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妖怪。”
　　“可你还会来找我的。高澄琉。”
　　这时候身后有一点脚步声，澄琉转头，见元昊转身走了。
　　澄琉回头看了元昌一眼，提着裙子追上了元昊。
　　“你能不能走慢一点，我看不见。”
　　他没有说话，但脚步声停了。
　　“这就是那个秘密吗？元昌还活着。”
　　“一个足够撼动我皇位的秘密，你满意吗？”
　　“他还不够撼动你的地位。”澄琉说：“从前或许还可以，但现在肯定是不行了。”
　　“这么说你不满意。”
　　“我只是觉得他说话有些难听。跟太原王一样。”
　　元昊没有说话。
　　澄琉问：“你困不困？”
　　“不困。”
　　“喝点酒就困了。我觉得你酒量不太好。”
　　“你想喝酒？”
　　“不，我只是想到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们轮流猜测一件对方的事情，说对了，便对方喝酒，说错了，就自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