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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黄蜂散尽花落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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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
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一个人只要还活着,他就几乎很难摆脱这两个字。
天底下有少数的人,像元昊,他们天生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却总是能做出一番很大的成就,这无非就是因为他们是学习的高手,无论遇到什么人,无论在什么境地,无论让他们学什么,他们都总是能学出个名堂来,这就非常令人妒忌了。
但对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漫长而折磨的过程,一切从无到有,从陌生到熟悉,这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就好像粱真现在的处境。他或许是一个有为的年轻人,一个很有天赋的武将,一个够义气的好朋友,但在做皇帝这件事上,他还有很多需要学习。
他要学着让官员们怕他,但是又得叫他们贴心肝地对他。他想为百姓多做一点事,但是百姓一点也不领情。他身边有太多说话难听又固执的人,但他必须学着去接纳,因为这些人里往往有很多是真正的忠臣。
这些事情非常琐碎而讨厌,尽管梁真已经在物质上获得了最大的满足,但当一个人心里总是装着很多压力的时候,其实龙椅坐着也不是那么舒服了。
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值得信任又善解人意的人在身边,帮他拿主意并且在他不开心的时候开解他。
这就是为什么梁真现在跟岑于扬越走越近。
“你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了,”岑于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简直无法想象你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坚持又怎么样,”梁真深深叹了一口气:“根本没有人领情。”
“那些老东西简直把人当牛使唤,这么多事情怎么可能一天之内解决呢。”
梁真烦躁地抹了抹脸。
“我有一个办法。”岑于扬说:“我们明天去打猎好不好?反正已经到打猎的时候了。”
“那这些东西呢?”
“我拟几个方案,叫他们自己慢慢吵去。”
他们笑了起来。
一个齐国人,只要听见打猎,怎么会不混身轻松呢。
一天的时间或许处理不完那么多公务,但是布置围场、邀约好友已经十分足够了。等到第二天一早,所有齐国的年轻贵族们就已经浩浩荡荡地列成一条队伍了。
齐国的贵族少年们喜欢打猎,他们为这次突如其来的放纵欢呼着,成群结伴地骑着心爱的骏马在野物后追逐驰骋。而这一切对于鲜少出门的穆家小姐来说,更是前所未有的新鲜有趣。
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紫色胡服,借来了哥哥剩下的弓,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瞄准的技巧,并且幻想自己在围场里大展身手。但是下车后,她却被她的哥哥们领到了围场最边缘的地方。
“父亲说不准你骑马。”
“你就在这里玩一玩好了。”
“不要跑到我们的地方来,那不是女孩子来的。”
“小心箭射到你。”
穆伽罗跳起来大喊:“为什么!我也想去打猎!明明别人家的小姐都可以去!”
“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对,父亲说了你得听我们的。”
“我就要去!”穆伽罗气得快要哭出来:“凭什么我不可以去!”
“你好好待着吧。”他们大笑着,骑着马就跑。
穆伽罗大叫了几声,她把弓砸在了地上,然后又捡起来朝天上射了几箭,箭落在了远处的小坡上,穆伽罗抹了抹眼泪,慢慢往山坡处走——她只有这几支箭,她不能奢侈地扔下箭不管。
她慢慢地朝小坡走去,这样的小野坡,应当人迹罕至,也没有什么好打的东西,可穆伽罗却看见了一头漂亮的小白狐朝她奔来。
我要打下它!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提起弓便射了出去。
白狐倒在了不远处,穆伽罗兴奋地冲过去提起了它的后颈,当她抬起头来时,有一瞬间却仿佛也被别人抓着后颈提了起来。
一黑一白两匹马停在她的面前,一个文雅的儒生一样的男人笑着说:“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敢打白狐。”
穆伽罗抱紧了狐狸:“我不管,我就是打到了。”
“你知不知道白狐只有谁能打?”
穆伽罗眼睛一转,昂着头说:“它离我那么远,我怎么知道它是狐狸?我当它是只小兔子呢!”
“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从前没见过你。”这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他是那么英俊,骑着一匹漂亮健壮的黑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笑意温和而亲切:“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姓穆,我哥哥不让我跟你们一起打猎。”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呢。”骑在白马上的人微笑着,却不是看向穆伽罗,而是看着他的同伴。
“你想去打猎吗?”骑在黑马上的人问。
“想!我好想!”穆伽罗说:“但是他们不准我骑马,也不给我箭。”
那两个人相视一笑,骑在黑马上的人说:“不就是骑马么。”他向穆伽罗伸出了手:“我们再打几个狐狸去。”
穆伽罗看着他的眼睛,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的感觉。这种激动的来源并不是她可以骑上这样一匹骏马去打猎,而是他,他,那个英俊的骑着黑马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着是跟他一起,穆伽罗就觉得这件事会非常有趣。
他们一起骑上了黑马,飞驰在这片美丽的平原上,穆伽罗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她大笑着尖叫出来,然后她就听见他也在笑,他的笑声就在她的耳边,不知道为什么,穆伽罗的脸蛋红了起来。
“你的朋友呢?为什么他不见了?”穆伽罗问他。
“或许他不想打狐狸。”
他的声音温柔而爽朗,穆伽罗心里颤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好像说不出话了。
“你姓穆,叫什么名字?”
“伽罗,我叫穆伽罗。”她小声说。
“多大了?”
“我十五岁。”她大着胆子问:“你呢?你叫什么?”
她听见他笑了:“你父亲和哥哥肯定认得我的。”
“可是我不认得你。”
“姓名,有那么重要吗?”他笑着说:“看那只兔子。”
穆伽罗刚刚看过去,那只兔子便倒地了。
“不是说打狐狸吗?我想看狐狸。”
“你这么想要狐狸做什么?”
“我想要做一个狐皮的手围,但是他们不肯给我皮料。”
“狐皮手围,”他哈哈大笑:“送你几个好了。”
“有什么好笑的?”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被风吹红的脸蛋嫩得像只桃子:“你看见了,我自己也可以打到狐狸的。”
“坐好。”他抱紧了她:“要狐狸就要狐狸吧,我们找狐狸去。”
她的衣摆随风翻动,拍打在黑马健硕的肌肉上,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潇洒和浪漫,他对旁边的侍卫说:“怎么看不见狐狸了?把那些小东西都赶出来!”
于是侍卫们围成了一个巨型的圈,鸣锣打鼓把狐狸赶到了平原中央,穆伽罗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狐狸,她抓着缰绳尖叫了起来。
“你来。”他把弓递给了她。
“我想打哪个就打哪个吗?”
他再一次大笑:“还要看你打不打得着呢。”
“我射多少箭都可以吗?”
说完他们都大笑了起来。
他箭袋里的箭好像没有穷尽,她不停地从他手里接过箭,然后射出去,她打的狐狸越来越多,她笑得也越来越开心,到后来,她根本什么也不打,只是一箭又一箭地胡乱放出去。
穆伽罗此生都没有这样欢畅淋漓过。
她跟一个刚刚认识的英俊男人一起策马奔腾,挥霍着名贵的箭,猎杀着她根本不配拥有的白狐,有一瞬间她觉得,如果要她立刻死掉,她也心甘情愿。
“你是不是累了?”他拿过了她手里的弓:“打这些小的有什么意思,我打几个大的,给你做件大氅怎么样?”
“真的吗?”
穆伽罗只看见他的手一松,一头毛色油亮的狐狸应声而倒。
“现在准备皮料,冬天的时候就可以穿了,暖暖和和的,多好。”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们下马,看着那条狐狸,一箭,射穿眼睛。
“看见了吗?打狐狸要这样打,皮子没有破,才好做衣裳。”
冬天,下雪,穿着狐皮的大氅。穆伽罗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舒适与喜悦来,她很难不承认,她身后的这个人完全满足了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所有的虚荣心和幻想。
一切都美得像梦一样。
“主上,主上,”这时候他的仆从跑了过来:“主上,有些事情需要劳驾您移步处理。”
他看了看她,然后接过仆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吩咐道:“送穆小姐回去,皮子收拾好了,也一道送过去。”
“你——”穆伽罗忍不住问:“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他好像想了想,然后说:“晚上,晚上烤了鹿肉,我派人来请你。”
然后,他便骑上他俊美的黑马离开了,穆伽罗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好像自己的心也跟着飞去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他的模样,穆伽罗忽然觉得自己空空的,从头到尾都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而这辈子唯一的快乐也是他带给她的。
他的仆人把一张张狐皮给她送了过来,穆伽罗依靠在那些温暖的皮毛上,心却逐渐寒冷。她或许涉世未深,但却并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小姑娘,她已经渐渐意识到他是一个身份很不凡的人,她根本不配。
“我去,你这些皮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她的哥哥们回来了。
“这,这是狐狸皮呀!”她的大嫂叫道。
“你疯了吗!”穆伽罗被揪着衣领提起来:“这是你能打的吗!你怎么弄了这么多狐狸呀!”
穆伽罗来不及开口,几鞭子就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哥哥怒吼:“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吗!我告诉你了不准乱跑!”
“我......”穆伽罗抱着她的狐皮失声痛哭:“他......这是他给我的......”
“谁?谁给你?谁有这个胆子给你!”
“大哥,是不是有人要害我们?”
“我去你的.”大哥推倒了穆伽罗:“你要害死我们了!”
二哥拉着穆伽罗问:“我问你,他是谁?谁给你的!”
穆伽罗颤抖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他妈真是!不知廉耻的东西!”
“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埋起来?”
“埋个屁!丢了这么多狐狸!还不明显吗!”
他越想越气,鞭子狠狠地打在了穆伽罗身上。
“住手!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几个侍卫冲了进来。
马鞭从穆家兄弟的手里掉了出来,他们颤抖着跪下了:“都,都是她干的,跟我们没有关系啊!我们,我们穆家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啊!”
一个内侍瞥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说:“陛下请穆小姐一同用晚膳,你们闹成这样像个什么话!”
“陛,陛下?”穆家兄弟看向了穆伽罗。
“您快起来吧,”内侍搀扶起穆伽罗:“不要哭啦,陛下说鹿肉已经烤好了,等您去呐!”
“他,他是陛下?”穆伽罗抽噎着问。
“您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吗?”
穆伽罗的眼睛一横,看向了她的哥哥们,然后抹掉眼泪走了出去。
她又悲又怒,气得像头发疯的小牛,她想冲到梁真面前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身份,她想声嘶力竭地控诉她哥哥们的罪过,她想把她十五年来的压抑和痛苦都吼出来。
可是当她冲进那顶温暖舒适,带着他的味道的帐篷时,她所有的怒火和愤懑都变成了委屈,她看见他不明所以,微笑着走过来迎接她,温柔地问她:“你怎么是这副表情?”
穆伽罗觉得自己像是只狐狸,一箭被他射中了。
她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这,这才过了多久?”
“他们,他们说我不能打狐狸,他们说我害了我全家!”
“谁说的?我说过那是送给你的。”
梁真实在很心痛,他不明白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什么可悲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梁真问那些侍卫:“你们知不知道?谁说了那种混账话?”
“是穆家兄弟,”内侍小声说:“他们也不明白情况,看见这么多狐皮都吓坏了。”
“好了,我该早点跟你说清楚的,是我的错。”梁真让她先坐下:“不哭了,喝点梅子酒吧。”
“他们打我!”穆伽罗撩起了自己的衣袖:“他们打我!”
她看见他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然后他甚至脸也涨红起来:“把他们给我绑起来!去他的,自己的亲妹妹!也能下得了这样的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他还配当兄长吗!”
那时候的穆伽罗并不知道梁真曾失去了他最心疼的妹妹,也并不知道他跟高澄琉的往事,她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十五岁的小女孩。她将他的温柔和暴怒都看在眼里,天真地以为这些都是因为他也那样深深地眷恋着她。
穆伽罗抱紧了梁真:“我......你带我回宫好不好......我想跟着你,我想永远跟着你!”
他也已经被她迷住,他当然不会拒绝。
可是不知道多年以后的穆伽罗,会不会后悔今天在围场与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