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8、孤灯不明思欲绝 ...
-
营地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行走。
他的身板有些扎眼。
魏国虽然经常打败仗,但是魏国的士兵都是清一色的高个子壮身材。这个人怎么会混进去?
他穿着粗布袄,披着拖到地上的黑斗篷,腰上还系着围裙——这就合理很多了,厨子总可以矮小一些。
一个厨子,无论他多么矮小,都不会失业,而且在军营里尤其受欢迎。士兵是血肉之躯,血肉之躯都会饿,这样的冬天更是如此。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看守俘虏和战犯的守卫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甚至有些唯唯诺诺——何必跟好酒好肉过不去呢。
这里是营地附近一座废弃的破楼,被魏军征用来关一些不安全的人。这座破楼并不太严实,但是没有人会担心里面的人会逃跑,因为从破洞里漏进来的风雪已经足够把一个衣裳单薄的好汉冻成根笨拙的棍子。
但这个厨子好像不怕冷,他麻利地把自己的斗篷脱了下来。
这样一看,他好像不太对劲,他的腰太细、他的走姿太温柔。
“他”好像是个女人。或许“他”根本连厨子都不是。
她走到了一个房间前,不太熟练地打开了锁。
喀嚓。
里面蜷着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
她把斗篷裹到他身上,又疑惑地抬起他的脸:“你是李泰?”
李泰瞪着她。
“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高澄琉。”
“你是狗皇帝的相好。”
“你这么说也没错。”澄琉说:“我为了救你,可冒了很大的风险。”
李泰冷笑了一声:“我跟姓刘的回来,也不过是为了给我那帮兄弟一条活路。”
澄琉看着他,然后说:“你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将领。”
李泰又冷笑一声。
“我有一个坏消息。”澄琉说:“在你叛逃之后,你所有的亲人都被他们杀害了。”
李泰忽然笑不出声了。他已经冻得浑身冰冷,但是滚烫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淌了出来。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折磨得他从眼角到嘴角都在痉挛。
一壶酒和一封信还有一个包袱递到他眼前:“我没有太多时间,这壶酒给你暖身子,你带着这封信去长安找我二哥义阳王,他会帮你的。”
信在他手里已经褶皱,酒壶被他贴在胸口。李泰红着一双眼看向澄琉。
“我明白你很难过,但是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澄琉扶着他站起来:“外面有匹白马,你骑上马赶紧走。”
事实上外头有两匹马,另一匹就是青骓。澄琉把身上滑稽的袄子脱了下来,骑马奔回了营帐。
这是元昊的帐子,里面的火炉永远燃得非常旺,有时候会热得让人流汗,但是今天澄琉进去的时候,却感到了寒意。
元昊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澄琉没有说话,只站到炉边烤火。
“你去把李泰放了?”
澄琉不动声色:“这个顺水人情,你不做,还不准我捡便宜?”
“承认得好痛快。”元昊咬着牙说:“你就这样意识不到自己的错吗。”
“我同情一位落难的英雄,有什么错。”澄琉低头看手,并不看元昊。
“英雄。”元昊哼了一声:“原来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却不好使的人叫作英雄啊。”
澄琉知道他在含沙射影,她并不接茬。
“哦?不说话了?”
“你的话未免太难听,李泰只是说话做事直率了一点,”澄琉感觉到元昊愤怒的目光,她闪躲了一下:“总比巧言令色的人好多了。”
“你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故意跟你作对,你照顾了段克,我照顾了李泰,不正好皆大欢喜吗。”
“那能一样吗!李泰是逆臣!他一肚子的反心!”元昊一拍桌子:“高澄琉,你这是放虎归山!你知不知道,单凭你放他去齐国,我就可以怀疑你谋反。”
“那你就把我抓起来吧!”澄琉转身便走了。
“你给我站住!”
澄琉转身瞪着他。
元昊坐下来叹了口气,他打量着她:“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新裁的袄子,用的是旧衣裳里拆出来的棉花,重新晒过掸过,又塞进今年新织的布里。样式是高澄琉自己画的,针线是君影缝的,每一针里都是两个女孩子的心血,这样的衣裳怎能不别致呢。
澄琉哼了一声,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我今天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
“你穿红色真好看。”元昊说:“但我今天也一直在等你哄我,我以为你做了亏心事,总会跟我说几句软话。没想到你竟然比我还凶。”
“是你先吼我的。”澄琉也坐下。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但其实我喜欢你跟我使小性子。”元昊说。
因为他知道,她绝不敢对粱真这么做。只有真正平等的、交心的恋人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吵架。
粱真在太多地方都让他妒忌,但这样一点已经足够满足元昊所有的优越感和虚荣心。
就在他的日子轻松又高兴的时候,战事也推进得特别快,从这个新年算起,不过大约三年,他们就已经打到了齐国的重镇。
这是一座非常传奇的城市,几百年来这片土地更替了三朝,但它从未陷落过。所以当战事推进到这里时,无论齐国还是魏国都捏了一把汗。没有一方敢轻举妄动。
这正是一个闷热的秋天,在这样的天气里,好像人心都比较浮躁、易怒,这也是为什么魏军现在减少了供酒,反而多多发放败火的甜茶。
酒喝多了误事,茶喝多了除了睡不着倒没什么错处。
忍冬错就错在喝了太多茶。
现在已经万籁俱寂,这样的静谧对于失眠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她在榻上躺下又蹦起来,然后跑出去找元昊。
“爹爹,这个怎么玩?我不会!”她端着一副九连环乱摆弄。
“笨蛋。看着,先这样——”元昊绕了一会,便解了出来,他拍了拍忍冬的背:“好了,你该去睡觉了。”
“我不睡觉,不睡觉!我想玩,这个一点都不好玩!你给我找别的东西!找别的东西!我要玩别的!”
“玩什么玩,睡觉去。”
“坏爹爹。”
“哎,哎,你把爹爹打疼了。”元昊拉住她的手,又轻轻捏她的小鼻子:“你看你这都是些什么坏脾气,跟谁学的?反正肯定不是我,那是不是你娘?你是不是跟你娘学的?这坏脾气!”
“我要跟娘告你的状!”
这时候外头传来几声闷闷的犬吠,忍冬哆嗦了一下,然后扑到了元昊的臂弯里。
元昊把她抱在怀里,念道:“哦哟,吓到我们小宝贝了。你是不是被吓到了?是不是呀?”
忍冬抬起头来看他,然后又笑着害羞地把头埋进去。
“爹爹,那是狼吗?”
“不是,那是你白天看见的大黑狗。”
“可是它好大一只。”
“它只是一只特别大的狗。”
“那我们这里会有狼吗?它会不会晚上跑出来吃人?”
“没有,狼都在北方。”
“北方?”
“在北方的草原上有很多很多狼,他们长着绿色的眼睛,块头很大,很凶,毫无规矩,而且蛮不讲理。”
“它们吃人吗?”
“会,它们非常残忍。”
忍冬又是一哆嗦:“那它们会不会跑到我们这里来?”
“你不用怕,看到外面的士兵了吗?他们就是保护你的。”
“哦......”忍冬看着手指说:“因为我是公主吗?”
“他们保护的是每一个魏国子民,当然,因为你是公主,所以会有更多人保护你。”
“什么是公主呀?”
“公主就是皇帝的女儿。”
忍冬看着元昊说:“娘是皇帝呀?”
元昊噗嗤一声笑了:“我是皇帝。”
“那皇帝又是什么?”
“就是所有魏国人都要听我的。”
“娘不听你的。”
“你娘多凶啊。”元昊笑着说:“而且她是齐国人。”
“那我呢?”
“等我们打到长安,就没有齐国魏国了,我们都是一国人。”
“那所有人都要听你的。”
“你娘可以不听。”
忍冬捂着嘴巴偷笑。
“但是你不可以。”
“元昊——”这时候澄琉步履匆匆地走进来。
元昊立马坐直了身子,他问:“怎么?你也睡不着?”
“爹爹在讲皇帝,还有打仗。”
“乖宝贝。”澄琉抱了抱忍冬,然后含着泪对元昊说:“我刚刚收到信,二哥他们起兵逃出长安了!”
“这是好事。”元昊拍了拍她的背:“他会来找我们吗?”
“我已经回信邀请他们了,”澄琉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今年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个年。”
“娘——”
“忍冬,宝贝,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几个舅舅和小姨了。”
“他们是谁?”
“他们是娘的兄弟姐妹,娘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我为什么没有兄弟姐妹?”
元昊说:“你的兄弟姐妹在洛阳。”
“洛阳在哪里?”
“爹爹跟你说过的呀,洛阳在东边。”
“就是有红红糖的那里吗?”
“那是糖葫芦,小笨蛋。”元昊说:“等你到了你娘的家,长安,也可以吃糖葫芦。”
“我想吃糖葫芦——”忍冬含着手指说。
澄琉拿掉了她的手指:“告诉过你不可以吃手。”
“可是我想吃糖葫芦!”
“都怪你,提什么洛阳。”澄琉笑着埋怨一句。
“好了,我们去睡觉。”元昊亲了忍冬一口,然后把她抱起来:“做梦的时候说不准能梦见糖葫芦。”
等他把忍冬哄睡着回到床上,他却发现他与澄琉都已经睡不着了。
他们睁着眼躺了很久,元昊终于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元昊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说:“你高兴不就好了?”
澄琉翻过身面对着他:“你最起码应该告诉我你在担忧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跟我的兄弟们关系不太好的缘故,我总觉得你应该稍微留意一下,高家的追随者们到底支持的是你还是高敏。”
“你觉得二哥有可能想要跟我争?”
“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元昊又补充:“就算他不想,也不能保证别人不拥立他。”
“二哥不会跟我争的,更不会害我。”
然而她看起来却心事重重。
“那么你在担心的是什么?”
“我怕其他人不认可我。”
“你有很多时间向他们证明。”
澄琉看着元昊:“可是我害怕,每当我想要证明什么,就总是会弄巧成拙。”
“你要相信,他们追随你的父亲,就说明他们懂得什么是英明的领导者,他们一定能看到你的才能。”
“你这样说,我好像舒服一些了。”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之后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好好睡觉了。”
元昊把她搂在臂弯里:“所以你现在更需要养精蓄锐。”
澄琉也抱紧了他:“能这样跟你待在一起,听你安慰我,我心里就已经很舒服了。”
他轻轻笑了几声:“是吗?”
澄琉抬起头来看他:“但是我总是给你捣乱,你会不会讨厌我?”
“我只知道,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