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的江山》牙套雪姨

14、始是清光饱满时

　　齐国的冬天，寒冷而黑暗，听一些不入流的画家说，他们描绘地狱的场景时，就会在冬天去齐国采采风。
　　但其实真正可怕的冬天，不是齐国的冬天，而是一个人心里的冬天。
　　一个人如果心里的苦闷和孤独排遣不了，那么北风便会一直在他的心中呼啸。
　　澄琉心中的冬天就这样延续了三年。
　　又是一个新年，澄琉摩挲着澄珪寄来的信，喃喃道：“姐姐都嫁过去两年了。”
　　“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奴婢总觉得，好像昨天还看着景和公主跟殿下说笑似的。”红萼正替澄琉篦头发：“公主她信里都说些什么呀？”
　　“说她跟元昊过得很好。”澄琉看着澄珪送给她的魏国布料。
　　“魏国陛下真是个重情义的人。”红萼低声说：“我们殿下也一定能遇到这样的好人！”
　　澄琉窃笑着拍了红萼一下，然后抢了篦子来，自己篦头发。
　　“殿下，奴婢听说粱将军要回来了。”红萼看着镜子里脸颊通红的澄琉：“他立下了大功呐。”
　　“哦。”澄琉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殿下，你在想什么？”
　　“我今天看见墙角有一棵很小的草长出来了，”澄琉说：“我感觉春天快要到了。”
　　红萼窃笑了两声，低声说：“粱将军要回来了，春天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的确就在第一朵花绽开的时候回到了长安，并且他提出了一个与春天很相配的请求。
　　赐婚。

　　“岑谦那个女儿有点手段哈，”皇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叶：“粱真原本很不喜欢她的。”
　　“听说粱真有一段时间生了什么病，一直是岑歌芮在军营里衣不解带地照料。像粱真那样的年轻人，总是经不起温柔的诱惑。”蒋锐品了品茶：“但是可怜了澄琉。”
　　皇后摇摇头：“他不可能跟澄琉在一起。”
　　蒋锐笑了一声：“你好像对他有很大的意见。”
　　“我并不讨厌他，他跟粱保忠一样，是个正直勇敢的人。”皇后说：“但是他跟澄琉并不合适。”
　　“为什么？”
　　“你觉得有几个人能受得了澄琉这个坏脾气？”
　　“好像粱真的脾气也不大好。”
　　皇后笑了笑：“你也能看出来。”
　　“男人看男人，总是格外准确。”
　　“其实我曾经看好过一个人，我觉得他应该跟澄琉很合适。”皇后摇摇头：“可惜了。”
　　“我觉得蒋振，甚至岑谦那个大儿子，都很不错。”
　　“你不明白，澄琉需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跟班，她需要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
　　蒋锐戏谑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她，没想到你这样懂她。”
　　“因为女人看女人，也非常准确。”
　　“你既然不认可蒋振，为什么打算把澄琉嫁给他？”
　　“权宜之计罢了，”皇后叹了一口气：“在遇到合适的人之前，她必须先认识到自己的婚姻有着怎样的价值。”
　　蒋锐摇摇头：“我开始心疼澄琉了。”
　　“那你最好现在就去安慰她，”皇后看着烟雾悠悠地从茶碗里溢出来：“她一定已经知道粱真求娶岑歌芮的事了。”
　　“去哄一个被伤透了心的女孩子，这种事情应该由她未来的丈夫去做，不是吗？”
　　皇后与蒋锐相视一笑。

　　“殿下......”蒋振站在澄琉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那里——”澄琉指着墙根：“原本有一棵小草的，刚刚才长出来，翠绿翠绿的，现在却被人踩坏了。”
　　“可惜了，”蒋振看着泥泞的墙根：“它从墙里长出来，一定很难，却依然没能活下去。”
　　他看见澄琉攥紧了裙摆，柔声道：“但是，说不定它已经转世成为了一只蝴蝶。”蒋振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只缠花小蝴蝶。
　　澄琉看了一眼：“它是死的，又不会飞。”
　　“不，它会飞。”蒋振把蝴蝶往天上一抛，澄琉顺势看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影子，再看他的手，却也不见了蝴蝶。
　　“蝴蝶呢？”
　　“在公主的发间。”
　　“我？”澄琉伸手去摸，鬓边却正是那枚小蝴蝶，她轻轻把蝴蝶摘了下来。
　　“不，这是送给你的。”
　　“为什么要送我？”
　　“母亲每年春天都会给妹妹们缠花，今年她叫我给你也带一支。”

　　粉蓝色的小蝴蝶，好像来自梦境里，颤颤巍巍地飞着，轻轻停在了冰冷的刀尖上。
　　很多把刀，围成了密不透风的一个圆。
　　齐齐对准了一个人——高嵘。
　　只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吼，所有人一呼而上。人影憧憧，所有人都像是锄地一样地将武器砸下去，没人能看得见人群中间正在发生什么，只是很久以后，呼喊声渐小，人群散去，血像洪水一样从人影的缝隙里喷涌出来——
　　小蝴蝶正落在澄琉蓬松的发间，好像刚从梦境里飞回来。
　　澄琉惊魂未定地坐起来，她看向窗外，阳光金灿灿地扫在窗户上，窗户上是一只画眉的影子，画眉正娇滴滴地在院子里叫。
　　这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春天的午后。
　　床单上的汗渍告诉澄琉，她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她用手绢抹了抹汗，然后披上衣服就跑到了雍乾宫。
　　几个太医刚从高嵘的寝殿走出来，一边擦汗一边严肃地低语。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能给人一种压抑恐怖的感觉。
　　绀色的制服、沉重的革带，还有他们浓密的山羊胡子，说话时颤颤地蠕动，身上满是药味，莫名地让人觉得害怕。
　　澄琉躲避着他们的行礼问安，轻轻推开了高嵘的门。
　　“是哪只小老鼠在那里偷偷摸摸？”高嵘躺在床上，斜了斜头。
　　澄琉从门缝里走出来，趴在了高嵘的床边。
　　“你头上这个......”高嵘看着她，他的眼睛就像千沟万壑的干旱荒原上滞留的两坑泥水：“是新的吧？”
　　澄琉摸了一下头上的蝴蝶，嗯了一声。
　　“真好看。年轻小姑娘戴点蝴蝶啊花啊，真是好看极了。”
　　年轻的小姑娘，新发簪，花蝴蝶。
　　春天果然来了。
　　“舅母送给我的。”
　　被春风吹过的泥水坑，泛起了涟漪。高嵘的眼睛有了一些光彩，他说：你应该多这样打扮，穿一穿女孩子的裙子。”
　　“可统治天下的都是男人。”
　　“不，澄琉。”高嵘摇头：“你不能因为想要统治就让自己变成一个假小子，你要知道，如果连你都不认可自己女人的身份，那么别人更不会认可。”
　　“但女人说话好像就是不管用。”
　　“一个人的话是否掷地有声，在于他能不能说话算话，在于他的能力是否足以让人心服口服，而不是他到底是男是女。”高嵘说：“当然，也有一些人，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喜欢你，这种人你只需要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就好了，这世上所有的规矩体统原本就是用武力立下的！”
　　“我记得粱伯伯之前告诉我，女人做皇帝的魅力就在于温柔的威慑力。”
　　“所以他现在已经死了！”高嵘说：“我和他，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就是妄想跟那些人讲道理！你看元昊，他听了我的话，现在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帝，谁都不敢跟他唱反调，一个皇帝就是该活得有血性一点！”
　　“我好像明白了。”澄琉说：“可是我不想每个人都怕我。”
　　“你需要对那些反抗你的人狠一点，但是你要永远真心对待你的朋友，除了你的出身和血统之外，他们才是你的底气，是你最好的保护。”
　　“他们出卖我怎么办？”
　　高嵘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待朋友，你只需要真诚和义气。把你的疑心放在那些对你别有图谋的臭小子身上！那些人，如果真的喜欢，玩一玩也罢，但是他们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听。”
　　“我知道了。”
　　窗外传来几声鸟叫。高嵘说：“春天来了。”
　　“我们应该出去走走，现在太阳越来越暖和了。”
　　高嵘看着窗外：“我还记得有一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看过庙会。”
　　“我们今年也可以去。”
　　“我背不动你啦。”高嵘说：“你应该找蒋振，让他陪你去，他一定很高兴。”
　　“那我不去了。”
　　高嵘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块令牌来：“比起研究怎么当皇帝，逛庙会才是年轻小姑娘该干的事！这天气这么好，你让蒋振也出去透透气。”
　　澄琉接过令牌，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穿上裙子去人群中挤一挤，再吃一些街边的油炸点心，澄琉就觉得有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