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2、有情皓月怜孤影 ...
-
这是魏国边境的一家小酒馆。
经营酒馆的是一位老人,现在经营这种小酒馆的通常都是老人,因为如果是个年轻人经营酒馆,他多半会醉死在自己的店里。
老人也曾经是个酒鬼,所以他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年轻的酒鬼,他开这样一家店,是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是夜里丑时,这家酒馆是除了军营外唯一亮着灯的地方,它的灯光也如同老人的眼睛一样浑浊。
对这样一家酒馆来说,这种时候正是挣钱的时候。
白天来喝酒的是什么人?白天不会有人喝酒,白天都喝酒的人是顶荒唐的人,老人不欢迎这样的人。
晚上,这样的晚上,来喝酒的都是什么人?
在开战前,来的通常是几个刽子手,现在,是一些溜出来的士兵。
他们都杀人,且杀人为业。然而大多数人都并不是生来就会杀人并且喜欢杀人的,用这样激进的手段去残害同类,他们多少会有些不适。
最能缓解这种不适的,就是破酒馆里的一碗浊酒。恰好在这种第一场噩梦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的不适最沉痛。
所以,现在酒馆里已经坐了一个客人。
他是一个奇怪的客人。
老人从来没见过他,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
“来两壶酒。”
他不知道这种地方的酒是论斤卖的。
他也没有说要什么酒。
大概因为什么酒都能把他灌醉。
他大概是个游子。谁知道他走过了怎样黑暗的一条路,走到了这个地方来。
老人看不出他的来历,但他的阅历告诉他,这个人喝酒不是因为杀人的不适,而是因为孤独。尽管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他应该拥有得力的奴仆、有趣的朋友,还有贴心的女人。
但他依旧孤独。
老人对这样的客人充满了好感,因为他不仅不会摔东西,还能支付得起昂贵的酒钱。
至于他为什么孤独?
老人认为是吃饱了撑的。
这样一个奇怪的客人,对他好奇的不只是老人。还有另一个在这里做买卖的人,一个女人。
她是一个很有来历的暗娼,她能侍候那些最难侍候的人,她也能看出哪些人最值得她的侍候——她的确很有来历。
老人猜到了她会来,而且会在那个客人刚好喝完一壶酒的时候过来。他们都觉得一壶酒足够让这个奇怪的人神智不清了。
这时候就是下手的好机会。
客人把酒壶倒了过来,却只从壶口滑出了一滴酒,他悻悻地把酒壶放下,又去拿另一壶。但另一壶已经不在原处了。
它在另一双手里,一双女人的手。如果你去过边境那种地方,你就应该会有所怀疑,因为边境的低级暗娼不会有这样滑腻白皙的手。
这位客人并未起疑,他顺着这双手往上看,他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温柔到什么境地?像是母亲的眼睛。她的确像看孩子一样看着他,这样单纯斯文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个孩子。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这种地方夜里最好不要出行。”
客人喝了她倒的酒,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一阵嫌恶:“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在腰间摸索一阵,扔给她几锭银子:“走。”
老人看着他们,对另一个客人喃喃:“真希望我也是个女人。”
“我倒酒不需要那么多钱。”女人坐到了他对面:“但这些钱刚好够我为你算一卦。”
“我只希望你尽快离开。”客人非常不耐烦。
“你很孤独。你的孤独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客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然后他烦躁地说:“我讨厌你这样自作聪明又卖弄风骚的女人!”
“你从洛阳来。”女人说:“再过一阵儿,洛阳的牡丹就开了,那时候你会回去吗?”
暮春的牡丹,目中无人,高不可攀。
秋天的桂花呢?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她叫作蔻桂子。
“我不会回去。”他脸色极差地看着她:“还有你,我知道你们喜欢那种浑身横肉,而且只会喝酒和耍酒疯的莽夫,你尽快滚去找他们!”
蔻桂子笑了:“幸好今晚那几个屠夫不在这里。”
“我难道怕他们!”他从脸一直涨红到了脖子。
“我怕他们看见你,就会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个男人,甚至连人都不是。”蔻桂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每一个明白人都知道,真正值得仰慕的男人,有的是智慧而不是肌肉。”她说:“你是一个自律且井井有条的人,即便你已经喝醉了,你也有你的原则。在我遇见你之前,我甚至不相信有这种人。”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一个暴躁又脆弱的醉鬼说话,那么奉承就对了。
“我的卦失败了,我实在算不出你的身份,你不是粗鲁卑贱的平民,也不是庸俗浮夸的贵族子弟,又不像残暴无知的武将。或许你本不应该出现在俗世,与平庸的凡人打交道只会折辱了你的不凡。”
“所以我不该活着?”他总算笑了。
“所以你该多喝一些,”蔻桂子又开了一壶酒:“酒能让你暂时离他们远一点。”
老人喜悦地看了蔻桂子一眼。然后他搓搓手,走到了客人身边——客人已经睡着了。
“你最好不要动他的东西。”蔻桂子看着老人。
老人没有去接触她的眼神:“我只是看看。”
“你看都不要看,最好忘记他的相貌。”
“为什么?”老人睁大了眼。他这样年纪的老人,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好奇心了。
“你会被他的身份吓坏。”
“他是谁?”
“我不知道。”蔻桂子站起来:“我们最好不要知道。”
“他的来头很大?”
“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
老人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痛惜,他恨他没有多敲诈这个人一些银子。
“你知道怎样不会惹上麻烦,而且再赚一笔吗。”蔻桂子看着那客人。
“怎样?”
“给他找一条毯子,然后等着他的人来接他。”
“还有人来接他?什么时候来?”
“很快。”
很快。
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便装男子走了进来,他穿上了他最寻常朴素的衣裳,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跟醉倒的那位客人是一路人。
他也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同伴,他跑过去将那人扶起来,然后警惕地看着老人和蔻桂子。
“这位客人喝醉了,他,他酒量真不怎么样。”老人很难平静地应对这样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一直在你们这里喝酒?”
“是的。他丑时来的。”
“喝的什么酒?”
“就是桌上这个,他还没有喝完。”
男子看了老人一眼,然后拿起酒壶闻了一下,他皱了一下眉。在洛阳,这样的酒不能叫酒,应该被叫作马尿。
“我希望你们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男子小心地将醉倒的客人抱起:“否则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们永远闭嘴。”
“这,这,这是当然。”老人下巴的胡子轻轻颤动:“但是老爷,他,他还没有付酒钱。”
男子没有回头,他身后跟着一个白净又趾高气昂的小厮,那小厮掀起眼皮看了老人和女人一眼,嗓子里哼出尖细的一声,然后把钱丢在了桌上。
老人扒在简陋的棚子边偷看他们远去的身影,他跑回去对蔻桂子说:“嗬!那个男人骑着好俊一匹马!他肯定是个将军!昨晚喝酒那个,说不定也是。”
“他肯定不是将军,没有那样的将军。”蔻桂子看着桌上的钱:“那个小厮是个太监。”
“太监?那,那他们又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蔻桂子打了个哈欠,她忽然觉得自己跟皇帝很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