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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二章 尾声 ...


  •   后史论曰:元昊乘中国弛备,悉众寇边,王师大衄者三,夫岂天时不利哉?亦人谋而已。好水之败,诸将力战以死。噫,趋利以违节度,固失计矣;然秉义不屈,庶几烈士者哉!

      一句庶几烈士者哉,死了多少人,谁也没有弄清楚。只有那失去的人才明白,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的东西,已经一去不回。

      宋廷对战死的将士一应厚葬抚恤。并赠杨宗保为武胜军节度使兼侍中,杨威竡、颜查散、卓青、司马超群等并赐官,各追封其父母妻儿,甄录子孙有差。
      好水川一战中,存活的两名有官职的将领皆出身江湖,而这两名将领一个在接受圣恩升迁后,辞官致仕。另一位,直接辞了圣意,称不再入仕。

      开封的五月,暖风徐徐,和煦温柔。开封府尹包拯和他的万能师爷公孙策结了该日宗卷,瞧着日头尚早,便结伴前往探望白玉堂。
      陕西边境地界偏远,白玉堂的大嫂闵秀秀赶到边线,也只是保住了他的性命,令伤势不再恶化。要想让他好转,还是必须回到京城修养。毕竟京城还有一个皇宫,有一个不吝啬捐献大内珍藏的宋帝赵祯。

      白玉堂现居住在丁家在开封的别院,门房识得包拯和公孙策,也不通传,直接请他二人入内,并告知三姑娘正陪白五爷在后院会客。包拯和公孙策谢过门房,熟门熟路地自己往后院寻去。
      风摇曳着枝叶,送来浸泌心肺的清香。拨开花枝,一袭藕色婷婷玉立眼界,姑娘家的装扮,贤淑柔美却不再青春洋溢的脸。
      在丁月华的右手边,是辆轮椅。白玉堂难得端正地坐着,轻薄的羽被将他从肩膀到脚底盖得严实。他微微闭着眼,曾经灼目妍丽的面容失了张扬,犯着困倦。他方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正是虚弱易困的时日。
      “谢了。”
      “呵~泽炎客气,朕到不习惯了。”
      衣是平凡而简单的样式,足下登的明黄锦靴昭显着饰者的身份——九五至尊,真命天子,赵宋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赵祯。
      “去~别把爷说得蛮不讲理似的。”
      不见血色的面庞轻轻在绒毛靠枕上转了转,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合上眼。
      “泽炎哪是蛮不讲理……只是随心而活……”
      赵祯如是言,闻者嘴角皆忍不住嘴角微勾。

      也是在一个细嫩的花瓣随风飘舞的季节,那有着温润暖笑的少年边为白衣华美的友人善后,边轻言定道:
      ——白兄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只是随心而活。
      于是,再大的火气也消逝在了那分和煦中。
      于是,再恼的麻烦也解决在了那分干练里。

      “随心而活,这世上真有几人能随心而活?”白玉堂低弱地说着。
      现在他的心是跳动的,是按耐不住的,他想要再回到好水川,去翻那片残骸废墟,去找展昭的踪迹。他想下江南,去找展昭口中的桃山,去看展昭是否有回家。
      他也想随心而活,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随心而活的资本。
      丁月华说不出的话,白玉堂的大嫂给他说了明白。他的运气好,乱石砸下也没要了他的老鼠命,即没破了他锦毛鼠的俊俏容貌,也没少了他的一手一脚。只是……只是断了脊椎,下身瘫痪,别说习武,一生都难离轮椅。
      “这世上难得有几人能随心而活,朕却相信这几人中,定不会少了泽炎。”
      “皇上,你太看得起白玉堂了。”
      “非朕看得起你,而是朕相信展昭不会看错白玉堂。”
      赵祯正如相信智化不会看错展昭一样,相信着展昭,相信着白玉堂。
      一个不自由的人,总要相信着一份自由,才能不令心死。
      赵祯有赵宋天下,有满朝文武,有七宫六院,却没有什么朋友。智化死去时,他还有展昭。白玉堂勉强算是他的朋友,仅因为他们间连着一个展昭。

      朝廷追封战死将士时,白玉堂方才转醒。追封抚恤展昭的圣旨和白玉堂的封赏一起到了开封府,一起被白玉堂命人轰出了门。

      ——展昭没死!爷不许任何人为他立灵位,更不会允许任何的缢号加到他的名上!

      赵祯听闻白玉堂从昏迷中醒来,压下弹劾,乔装出宫,亲往探望。等到赵祯回宫,展昭的名字就被从追封的将士名单上划了去。

      ——他是九命怪猫啊,怎么会死?

      白玉堂的床头挂着两柄剑,一柄莹白华美,一柄棕褐古朴。两柄剑交错地挂在他的床头,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泽炎,朕想展昭了。“
      包拯和公孙策躲在花圃后面,听见他们的帝王惆怅低叹;看见那往日里张扬夺目的俊俏青年抬起了掩于羽被下的左腕,近到唇边,冰凉无血色的唇掰亲吻上他腕间系着的红绳,不作答语。
      而一旁的丁月华嘴角略翘,眼眸中却含着水光,她垂首烧茶,捏壶的手微微颤抖。

      然后那夜,包拯梦到展昭了。梦里的展昭一身朱红的朝服,身量修长且笔挺,提着剑,静静地望着天空的某个地方。
      包拯叫他:“展护卫——”
      鹅黄的穗子轻轻打在展昭如玉温润的脸颊,他回眸望来,清澄的双眸黑白分明,双手抱剑,见礼道:“包大人……”
      梦到这里包拯就醒了,他去找公孙策解梦。
      公孙策说,“这梦啊,不好解。”
      包拯又问,“这是不是展昭来托梦了?”
      他总感觉展昭后面还有话想对他说,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
      “大人你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展昭就是托梦也会去找白玉堂不是?“
      公孙策摆弄着他的药圃,轰仅着了内衣就跑来找他的孽缘去把衣服穿好了。
      多大把年纪了,真不拿他当外人啊?什么德行就满院子乱跑。
      “展昭为什么不能来找老夫?老夫对他不错啊……”
      包拯把左右穿颠倒了的鞋换回,念叨着回他房间重新穿戴。
      公孙策扒弄着他的药圃,咽下喉咙内不是滋味的梗塞。
      “包黑炭……展昭那孩子若是托梦来找你,岂不是真咒他……去了……”

      好水川的战场公孙策和包拯没有得见,据说,那是连男人都见了生惧的炼狱。然而却有两个女人生生在那块被血水泡得稀软的土地上翻找了一日。
      她们听存活的士兵说,杨宗保的头颅在展昭的腰间挂着。她们忍着恶心,拼命地翻找着每一块尸首。当她们找到被血布包裹的头颅和血迹斑驳的巨阙时,两人都忘了她们身处的地方,双脚一软,跌跪在地。
      穆桂英抱着杨宗保的头颅,血肉模糊了,但依旧能从他不肯闭起的眼中看到恨,看到不甘,看到深深的眷恋不舍。

      ——宗保,你说你定会回来的。你说你会回来补偿我,补偿我一个盛大的婚礼。我不要婚礼。我穆桂英甚至可以不要名分,只要你回来……回来吧!宗保,回来吧……

      丁月华抱着巨阙,她颤抖地摸着巨阙旁的尸首。那尸首已经不能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巨大的石块将尸首的上半身压得稀烂。

      ——不是昭哥……这绝对不会是昭哥……不是……不是……不是……

      穆桂英怀抱着杨宗保的头颅,爬起,在战场上继续翻找着。她还没找到她丈夫的躯体。她不能让他走得不完整!
      丁月华捧着巨阙,爬起,也在战场上继续翻找着。她不相信那是展昭。展昭定还在战场上的某个地方,等着她们去救。就跟白玉堂一样——

      却是,找到的人笑不出。找不到的人,哭不得。

      白玉堂、卓东来伤重,随涂善的队伍回京救治。穆桂英也收敛了杨宗保的尸身,带着她和杨宗保的儿子一同上路回京。

      ——宗保,我们回家。回开封,回天波府。

      杨家一门孤寡,杨宗保是杨家唯一的血脉。虽然杨宗保的母亲和姑婶对穆桂英的出身很有争议,但她毕竟已经有了杨家的骨肉,是杨家的大功臣。老太君接到杨宗保的家书时,舒了口气,说:这孩子都有了,就把婚事办了吧。
      杨宗保的母亲勉强地点了头,心里对孙儿的期待欢喜远朝过了对媳妇的不满。就是又接家书说婚事由涂将军做主在边境办了,一家女人仍欢欢喜喜地给杨家独苗在开封准备补办婚事。
      却是……没等来凯旋的消息,只等到棺木一具,忠烈祠又添一木灵位。
      老太君当场昏厥,杨宗保之母一夜白发,
      穆桂英跪在堂中,请求让她和杨宗保完婚。

      按照习俗,新嫁娘出阁时都会有一名一生过得美满幸福的老人为她梳头。穆桂英拦下了老太君为她找的老妇的举动,从老妇的手中取走精致的象牙梳子,痴望了阵,放入丁月华的掌心。
      “妹妹,你来为姐姐梳头好么?”
      “姐姐……妹妹不行……不吉利。”
      “还有什么不吉利?我已经梳过一次头,却没过门就失去了丈夫。我,不会再信命……”
      “姐姐……”
      “我不信命……女人,要靠自己。”
      丁月华银牙咬唇,捏紧了梳子,站到穆桂英身后。象牙的白皙插入黛墨的发丝间,从头顶,缓缓梳下。边梳边念:“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四梳……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新娘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
      锣鼓催促,门一开,苦涩心酸藏红巾……

      大喜的日子,白玉堂依旧依一袭亮白素衫,干净妍丽的面庞微微带着笑。张龙推着他,他捧着杨宗保的灵位,灵位上系着红绸,是新郎的喜服。
      当初被打断的婚礼有两个配属,一个是白玉堂,另外一个是杨威竡。现在杨威竡已经回不来了,杨宗保也走了。坐在轮椅上的配属捧着新郎的灵位,与新娘交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

      参加完杨家冥婚回去,白玉堂好不容易好转了些的身子又因太疲惫和侵了风寒,高烧不退,昏迷半月。
      等白玉堂再醒来,穆桂英抱着宝宝来来访。
      “白五爷,谢谢你。”
      “兄弟一场,何必言谢。杨兄的配属答应了是爷的,谁抢了,就是跟爷过不去。”白玉堂话音有些气弱,傲气却是不减,仿若可见当初将开封、庆州闹得人仰马翻的煞星。
      “五爷,妾身听闻你又将传旨的公公赶了出去。”
      穆桂英记得白玉堂对她的好,朝廷的凶险不弱沙场,她不愿见白玉堂因一时意气而惹来杀身之祸。
      丁月华为白玉堂垫高背后软枕,白玉堂嗤笑道:“嫂子不用担心,白玉堂的性子整个开封府都明白得很。官家,还不至于因此而将爷如何。”
      “可是五爷又何必……妾身听闻五爷辞的是圣上封赏的公爵之位。”
      封公封王,都是虚衔。白玉堂谢过赵祯想要给他一生富贵的好意,他白玉堂从不缺富贵。
      “白爷爷随性惯了,这朝廷爷已经没有了继续的理由,就辞了。”
      “五爷当初是为什么而入仕?”
      白玉堂低低笑道:“还不是为了那只猫……”

      展昭说,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白玉堂说,他比展昭更自私。
      白玉堂的心眼很小,很小。他的心里只放了一个人,也只放得下一个人。
      对白玉堂而言,与其让全世界的人幸福,还不如让展昭一人幸福。与其让展昭一个人幸福,还不如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幸福。

      白玉堂辞官,卓东来致仕。
      卓东来虽有官阶在身,却是投军由季高、涂善上折为其请来。
      金銮大殿,他一步步走进。
      他的左腿被巨石压碎,为防止尸毒上侵,被大夫从大腿根部据掉。
      卓东来的左腿刚装了木肢,寻常人刚装了木肢行走都会因为剧痛而寸步难行。但卓东来走得很稳,仿佛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左腿。
      没有人知道卓东来的左腿本就残疾,他忍了多少痛苦才连成了跟常人无二的走姿。
      卓东来拜谢了圣恩,恳请致仕。
      宋帝恩准。

      卓东来离开开封的时候,城门外见到了李寻欢,不意外也见到了杨逍。
      “东……卓爷……今后有何打算?”
      好水川一役,大镖局总镖头战死,精英殆尽。白道领袖,大镖局,可以说除了二把手卓东来外,成了一座空壳。一座空壳怎么可能再统领白道?
      “以后……再说吧……”
      卓东来抚摸着马儿摇晃的脑袋。并非他回避李寻欢的问题,而是他也没有了目标。孜孜不倦算计奋斗了十数年的目标,一夕间化为了乌有。卓东来一直坚信自己的胜利和存在,然而在时光和命运的面前,他的坚信是那么徒劳和虚幻。
      “一路保重。”
      李寻欢从腰间取下一囊酒,抛给卓东来。
      卓东来接住酒酿,拧开软塞,酒香沁人。他仰颈灌下一口,呛出了眼泪。
      “好烈的酒!”
      卓东来大笑,把酒囊抛回给李寻欢,猛地一抽马腚,不做道别,留尘而出。
      李寻欢捏着酒囊,食指和拇指在软塞上缓缓磨娑。
      “寻欢——”
      杨逍的叫唤扯回李寻欢的注意。他停下磨娑软塞的举动,想将酒囊扔了,手却不自觉将其收回了腰间。
      “走吧杨逍。张五侠和你教金毛狮王同时失踪,江湖上谣言四起。借这次给张真人贺寿的机会,务必要连同纪女侠的误会一起解释清楚……”
      “寻欢——”杨逍拉住李寻欢的手臂,迫使他停住前行的脚步。
      望着死命盯着自己的双眼,李寻欢像是见到了闹脾气的孩子无可奈何,又禁不住满足和喜悦地轻笑。他左右望了望,确认此刻四下无人,一个倾身……
      杨逍不敢致信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被人脱了控制也不自觉,嘴角慢慢裂开大大的弧度。
      李寻欢走了老远,一回头,见杨逍还呆驻在原地,扬声喊道:“想什么呢?走了——”
      他声提得高了,一时气紧,又是一阵咳嗽。
      杨逍慌忙赶上,给他顺背,手掌在他脊背上轻轻扶过,见他好些了,一下将他揽到怀中抱紧。
      李寻欢挣扎了下,手指滑过腰间的酒囊,停滞住了身,卖了杨逍一个难得的乖顺。

      远远的地方,卓东来驻马回望,眼中神色复杂难言,最终,化为深沉。驾的一声,他策马续行,没有再停下。

      杨逍,有本事就自己解开和武当的误会吧——

      人啊,渴望着完美,却在缺陷中成长;心向往自由,却在束缚中挣扎。
      于是人的一生不仅是在无尽的等待,也是在虚虚幻幻的现实中遗忘或被遗忘着。
      正如大地和蓝天,也许也渴望着彼此,却只能默默相望。

      ……
      …………

      好水川一战后,赵宋西北各城各镇各堡各寨交通断绝,局势一时风声鹤唳。范仲淹至李元昊书,想一纸退兵,逼李元昊重新称臣。
      李元昊阅毕,笑不可支,戏谑言道:“宋军范氏真惊破朕胆。”
      随后,不用张元、吴昊等文采洋溢的书生,反命野利荣旺一粗人复书。李元昊的复书中极尽猖狂威吓,粗鲁不堪。
      范仲淹气极,当着夏使之面,将书信撕碎,一把火烧了。
      宋廷得闻,太师庞籍弹劾他私通外敌,且将书信毁灭,其罪当诛。范仲淹上书自澄,被贬问罪,直至隔年李元昊再次来犯,方同涂善一起重新被启用。

      庆历二年三月,范仲淹密令长子纯佑和蕃将赵明,率兵偷袭西夏军,夺回了庆州西北的马铺寨。他本人又随后引军出发。
      诸将谁也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目的。当部队快要深入西夏军防地时,他突然发令:就地动工筑城。
      建筑工具事先已经备好,只用了十天,便筑起一座新城。这便是后来锲入宋夏夹界间那座著名的孤城——大顺城。
      李元昊不甘失利,派兵来攻,却发现宋军以大顺城为中心,已构成堡寨呼应的坚固战略体系。
      至此庆州北部的边防大体接近巩固。

      从大顺城返回庆州的途中,范仲淹如释重负,像是偿还了什么。
      这年,范仲淹已年过五十,满头白发在朔风中摇曳,他仰望天空南飞的大雁,心中有无尽的感慨。深夜失眠,他便挑灯填起词来;一连数阕《渔家傲》,都以相同的四个字开头: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春去秋来,转眼又历两轮寒暑。
      白玉堂的伤势在赵祯不吝珍藏地供应下,慢慢痊愈。
      宋帝赵祯再私访来探时,白皙的面容已不再憔悴得吓人,眼眸望来明亮灵动。除了坐在轮椅上下半身不能动弹,除了失去一身武艺,除了身边没有了展昭,白玉堂还是当年的锦毛鼠。
      “泽炎,陪朕去探望一个人吧?”
      “左右无事,好吧。”
      丁月华去给白玉堂取来件直裰为他披上,刚要绕到轮椅后,跟赵祯前来的小太监抢先握住了轮椅后的把手。
      “朕只想你一个人来陪。”
      白玉堂望了眼赵祯,赵祯望向了西北方向,那个方向有间寺庙,名为『相国』。
      “月华,你在家等我,我去去就回。”
      丁月华细心地又为白玉堂检查了遍随身之物,方让他们走。

      白玉堂瞥了眼推轮椅的小太监,“吴良呢?”
      吴良是赵祯的太监总管,更是伺候他长大的亲信,难得信任的心腹。要去相国寺探望那人,白玉堂奇怪赵祯怎么会不用吴良而用眼生的小太监。
      “吴良他前两天睡梦中去了。这是他的义子,也伺候朕了几年。”赵祯话中藏不住落寂,他本就是一个敏感易触的人。“又走了一个……泽炎,这四年过去了,你还坚信他还活着吗?”

      当年白玉堂斩钉截铁说展昭没死,赵祯信了。所以他背着宠溺男色的名号划去了展昭的追封,宽恕了白玉堂的大不敬,只因白玉堂一言轻语。
      但四年过去,展昭若还活着,怎么会不回来找白玉堂?不回来找他们这些朋友?
      就算跟白玉堂一样伤重不能动弹,托人传来只言片语也好啊……
      四年了,赵祯动摇了。他开始怀疑,或者说他跟其他人一样从头开始就没敢相信那种状况下,展昭还能活着……
      奇迹,正因为不存在,才称为奇迹。

      “不是爷坚信,而是事实。那猫最重承诺,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白玉堂的回答平淡而平静,不带一丝怀疑。
      这个世界谁都可以怀疑展昭,白玉堂不可以。
      这个世界谁都可以不相信展昭,白玉堂不可以。
      白玉堂答应了展昭,他这条命除了展昭,谁也不能拿走,就是他自己也不能。
      展昭也答应了他,绝对不会留他一人于世,就算一息一柱都不会。
      所以白玉堂很细心地养伤,很顺服地配合他大嫂直要人命的治疗。他很好地照顾着自己,好好地活着。
      所以展昭一定也会好好地活着,等他去找他。

      白玉堂混迹青楼艳坊时,曾听一名伶唱过一词。词是这样唱的: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白玉堂又抬起了左腕,亲吻上系在腕间的红绳。
      红绳的颜色还如展昭为他系上时一般鲜艳,细幼地系出一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
      白玉堂每垂睑望去,仿若可见那张呼吸可触的低垂面容,描绘出每一根眼睫的长度,描绘出弯起的弧线,似是只要他一低头,吻上的就是那两瓣微微闭合的唇瓣……

      展昭……
      但曾相见便相知,生死相思作成狂……

      相国寺是皇家寺庙,专门为赵氏皇族培养大内高手以供驱使。
      小太监对守门的和尚亮出代表九五至尊的玉牌,和尚慌忙见驾。住持闭关,代主持核实了赵祯的身份后,必恭必敬地将赵祯三人领往寺院最深处。
      那地甚是清幽,禅味浓郁,最适合让人平静心境。
      但坐在院中的那人身上的戾气饶是在这幽居近十年,也不减退。霜雪白发整齐束起,便是着的是僧服也如坐镇中军。
      “十二皇叔……”赵祯忐忑地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赵钰一怔,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这个侄儿。站立在他面前的这孩子,真如八哥所说,真的大了。当年他把他从御书房的案桌下抱出时,还是那样的小。如今他站起来,比他都高了。
      然而,赵钰宁愿这一生都不再见他这个侄儿,如是,他就不用知道八贤王每次来探望他都隐瞒的东西。
      赵祯轻轻地跟赵钰说:“十二皇叔,李元昊欲跟我大宋议和。最后拟定的和约是:『西夏向大宋称臣,李元昊接受大宋的封号。两国战争中一方所掳掠的将校、士兵、民户不再归还对方。从此以后,如双方边境的百姓逃往对方领土,都不能派兵追击,双方互相归还逃人。两个战争中,西夏所占领的大宋领土以及其他边境藩汉居住地全部归属大宋。双方可在本国领土上自建城堡。大宋每年赐给西夏银五万,绢13万匹,茶2万斤。另外每年在各种节日赐给西夏银2.2万两,绢2.3万匹,茶1万斤。』”
      “你同意没有?”赵钰盯着赵祯的眼睛,等他的回复。
      最漫长的等待不是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下等待唐僧路过的五百年;也不是三圣母压在华山等待沉香救母的十六年;而是赵钰盯着赵钰的眼睛,等待他说出答案的一张一合。
      “朕同意了。”
      赵祯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怕说大了会吓到赵钰。

      同意了?
      他同意了?
      他竟然同意了?!

      赵钰怒跳起,手自然的摸上了腰间,想要拔出他随身的短刀。但……将近十年了,他还是不习惯那把伴随了他三十年的短刀已经不再他的身上……他扬起手,就要往赵祯脸上扇去。
      赵祯见机地将白玉堂推出挡在身前。
      赵钰的巴掌停在白玉堂的眼前,颤抖地,扇不下去。
      白玉堂翻了白眼,猫儿不在,怎么就他来当这种角了?
      赵祯见机又道:“十二皇叔,因为跟西夏的战争,我大宋已经阵亡了很多优秀的将士。”
      “天真!哪场战争不死人的!”赵钰暴吼回去。
      “不,可以用银子买回的伤亡就是不必要的伤亡。”
      “懦弱!你这是用银子去买人来践踏自己的尊严!”
      “尊严跟子民的性命比起来又算什么!”赵祯也大声地吼着,“国库吃紧,经济动荡,四方盗贼叛乱蠢蠢欲动。与西夏不议和,等到国境内动乱四起,内忧外患,百姓什么时候才能有安生的日子——?!”
      赵祯深吸一口气,慎重且认真地道:“朕,要的是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是群臣可以尽职尽才,是天-下-太-平-。朕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不在乎子民后人如何看待。说朕懦弱无能也好,说朕抱残守缺也好。朕,只要朕在位一日,天下能享一日安乐太平。”

      是夜,有人听到相国寺深处传来仿佛能将人心肺撕裂笑声。那笑声狂乱,凄厉如哭。
      是年,赵祯相仿先帝宋真宗屈辱求和,和西夏签订『庆历和议』,换来直至他逝世,宋夏将近五十年的和平。

      天下人知包拯铁面无私,为国为民,誉其为青天老爷。
      但没有赵祯的宽容和纳谏,宋廷也不会容得下包拯之流。
      “仁政”,一直是传统政治的最高理想。在赵祯之前,没有一个帝王能以“仁”或冠以“仁”。
      很多年后,赵祯驾崩,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烧纸钱哭于大内之前。洛阳焚烧纸钱的烟雾飘满了洛阳城,以至天日无光,闻者皆带孝帽哀悼。讣告送到辽国,竟燕境之人无远近皆哭……

      那些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在庆历四年,赵祯签订完庆历和议后,又微服私访白玉堂。然守门的小童却告诉他,白五爷已经离开了。
      白玉堂离开了?
      他坐着轮椅,会去哪里?能去哪里?
      小童摇首说不知。他还说,是他们家三小姐陪着白五爷离开的。
      走了……
      赵祯茫然地望着丁家大门,偷偷从墙垣上探出的杏花娇艳得动人。
      赵祯回到宫中,呆呆地独坐御书房,将自己关了一夜。
      走了,都走了。
      十二皇叔……你就这么不原谅朕……

      丁月华推着白玉堂下了江南,他们想去找展昭的家,他口中那座一年四季都开满桃花的桃山。他们徘徊江南半年,翻遍了每一寸土地,问过了每一个见到的人,都没有找到一个叫做桃山的地方。

      丁月华又推着白玉堂去了辽国。他们去找已经登基大统的耶律宫毅和他的皇后赵琳。白玉堂记得展昭说过若有时间定要去辽国探望宫毅和琳琳。白玉堂见到了他们,曾经的粉嫩少年眉目间完全就是大人模样,不能再扮纯洁骗取展昭的亲近和同情。而那刁蛮娇贵的小公主,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女人的韵味。
      他们聊起了过往,聊起了一同上路的日子,聊起了展昭。
      然后笑着分别。

      丁月华推着白玉堂回了躺陷空岛。白玉堂的四个结拜哥哥虽说常去开封看他,但他生长的陷空岛却是好久没回来了。丁兆兰、丁兆蕙两兄弟荡过那一水之隔,凑了顿饭。酒足饭饱,不是丁兆兰就是丁兆惠搭着白玉堂的肩膀,说:“白老二,你看我家妹子怎么样?”
      白玉堂斜了他一眼,“月华当然是好极。”
      不是丁兆惠就是丁兆兰搭着白玉堂的另外一边肩膀,说:“白老二,我家妹子是个好媳妇吧?”
      白玉堂也斜了他一眼,“月华愿意当然是最好的媳妇。”
      “那你什么时候,”“迎娶她过门?”
      丁氏兄弟一人揪白玉堂一边衣领,冲他咆哮。
      咻——
      白玉堂掀开袖口,拨开腕间的活扣,牛毛针咻咻地直往丁氏兄弟的面门射去。
      “啊啊阿——”
      “白老二!”“你够狠!”
      白玉堂冷声哼笑,“自作自受,别以为爷不能动武,就无物傍身。你丁家商号的东西倒是予爷方便得很。”
      “我觉得丁氏双侠说得对,五弟你——”白玉堂的结拜大哥卢方刚想附和,白玉堂的眼刀冷冷射去。
      白玉堂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大哥,以后类似的话不用再跟我提及。白玉堂前十九年或许是风流天下,放荡不羁。但此后的九十年却早已经给了一人。除了展昭,白玉堂,谁也不会要。月华照顾我多年,但我二人一直清清白白。她是我妹子,我自是疼她爱她护她一生。但更多的,我给不起。月华也不会要。”
      丁月华掩唇轻笑,她也被两个哥哥的乍然惊言吓了一跳。但,白玉堂是什么人,她还能不了解?白玉堂言及此,四方的视线投驻到她的身上。她点了点头,道:“小哥说的是。”

      丁月华陪着白玉堂走遍了天涯海角。
      白玉堂在找展昭。
      丁月华在找另外一个人。

      如是又过了两年,丁兆兰和丁兆惠心疼自己的妹子跟着白玉堂到处跑。拿他没辙地指着白玉堂逼问:“展昭究竟有哪里好?让你这么多年也忘不了。”
      白玉堂只轻笑,不语作答。

      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一种笑。
      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

      琼浆再醇也比不过的情感。
      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

      这一年,白玉堂又到了江南。他想再找一次桃山,停歇常州时,天气忽然闷热起来。丁月华推着他经过集市,一个挑着两箩筐橙子的小贩吆喝着从他们身旁经过。白玉堂忆起了初见那猫,就用自己的画影给他切了个橙子……
      想起过往,白玉堂不由笑了,便喊住小贩,抛给他一锭碎银,要买一袋。
      小贩拎颈间毛巾擦了下汗,兴高采烈地给白玉堂包了满满一袋橙子。他正把袋子交给白玉堂,袋子哗啦漏了底,又圆又饱满的橙子滚了满街。小贩慌忙道歉,弯身追逐着去拣。
      丁月华见他可怜,也帮着去拣。
      有一个滚在白玉堂的脚下,他弯身想要去拣,指尖刚碰到,那颗橙子就咕噜咕噜地沿着地面的倾斜滚了出去。
      白玉堂顺着那颗橙黄,咕噜咕噜地滚过,见到了一只手。那手的五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平整圆润,指节匀称,是练剑的手。

      “兄台,你的橙子。”
      白玉堂接过橙子,凤眼微眯,“多谢恩公的拣橙之恩。大恩不言谢,我只能以身相许,不知恩公家中可有妻室?”
      “在下尚未取妻,但奈何已经心有所属。兄台的好意,在下只能婉谢。”
      “既然恩公尚未婚取,我就想争上了那么一争。恩公可否告知我,你的心上人是何方人士?姓什名谁?”
      “呃……这个……在下心中那人是江陵陷空岛人,姓白名玉堂。”
      白玉堂笑灿,伸手握住对面的那双手,道:“哦?这可就巧了。我也出身江陵陷空岛,也姓白名玉堂。恩公可愿将就?”
      顺着那双手往上,是未曾改变的和煦暖笑。
      “若白兄不嫌弃,就嫁入展某家门吧。”
      “……臭猫!要嫁也是你嫁入我白家门啊——!”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
      一人路过,见之,钦佩两条鱼儿的患难与共,便是在如此困境,仍然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感叹曰:鱼尚且如此,人又如何?朋友知己,爱人伴侣,又有多少能如这鱼儿一样能在危难之时,厮守互助,相恋相羁绊?
      另一人闻之,大笑。他用盆将这两条鱼舀起,端到江边,放入江湖里。
      两尾相呴以湿的鱼儿一入水,摇尾荡鳍,各自游开,逍遥江湖。
      将鱼放回江湖的那人,指着两尾往不同方向游开的鱼儿对第一人道:看啊,他们连看都不看彼此一眼。
      第一人不忍去看,悲愤叹曰:相濡以沫,竟相忘江湖。患难与共的情感为何会变质得如此之快?
      第二人嗤笑,摇首道:水源干涸,鱼儿困于陆,只能相濡以沫,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无法延续他们的生命。然而,特殊时刻迫于局势的携手患难,岂能是真正的情感?回归江湖,那才是他们真正的世界。回到他们的世界,他们或许就是两尾完全不相干的鱼。江湖这么广,他们或许一生都不会再见彼此。又何必强求他们因为一时的患难而放弃原本的生活?难道就因为患难时的激情很美,而强迫他们舍弃平淡的幸福?

      激情或许很美,如那夜空的烟花,猛然绽放,灼目美丽。
      但真正的幸福,是经得起细水流长的经年平淡。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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