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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八章 普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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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缩的目光颤颤地从门窗小巷探出,缩回。白豹城七日内遭受两次攻防,杀声震天,血水满城。白豹城第一次的失陷,带给他们的创伤是惨烈的。他们只是平凡的百姓,只是本分老实的平民,却……妻儿遭凌辱……家产被掠夺……
沦为奴隶的,充进了西夏的伪军成为『撞令郎』;侥幸逃过的,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城的新主。
如今,白豹城再次易主,又回到了自己人手中。但杀红眼了的军人,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经历一番洗劫?再遭受一次趁乱的嚣狂?
“不得扰民!违纪者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杨宗保带出的七千兵士都是从涂善手下调出,襄阳一系的兵魂深溶他们的骨血。军令一出,身体就反射性地自觉服从。
却他管得了禁军兵士,难约束江湖中人。
碗大的拳头夹风带啸地招呼上抱头翻滚在地的孱弱。
“老爷,小老儿这真没有任何成衣,也没有布匹了啊……”
“GTLZD!糊弄爷爷呢!”
粗壮的手臂再要砸下,被生生钳在了半空。
“白玉堂——?!”
“朱猛,你在这欺负一个老头不怕坠了你雄师堂的名头?”
犹带嘶哑紧涩的嗓音,依旧好听得紧。却那不紧不慢的音调,合着那微眯的丹凤眼,让朱猛不禁思起适才腥风血雨中的冷光潋滟。他暗下一哆嗦,瞪大因充斥了血丝而赤红的铜目壮声反喝:“我又不是不付帐!他这老头欺客藏私,难道还教训不得?”
“不是的老爷!小老儿这真的是没有一件成衣,更没有寸尺布匹可卖了啊!”老头遮头捂脸的哀嚎。
“让你TMD糊弄人!”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朱猛——!”白玉堂一手将朱猛粗壮的身子甩开,手按上剑,冷眸道:“店主既然都说了没有,你不信,难道眼睛还不会看吗?店主真不愿卖你,也算不得欺你!该干嘛干嘛去!再不守军令,你不怕军法,爷就依照江湖规矩收拾你!”
店铺里空荡荡的,不仅如此,还凌乱不堪,显然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洗劫。蜷缩的身子骨又瘦又小,颤抖地缩到墙角,不经意还真容易将其忽略而去。朱猛能瞧见并将他拎出也着实不易。
白玉堂扯了扯紧贴在身上的夜行服,血水和汗渍浸透了衣衫,黏稠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得紧。但行军在外,特别是疾行夜袭的当口,连后勤营都被抛在了后方,除了必要的军械以及医药,谁还会多带负重?
白玉堂也是来此想寻件新衣替换掉,但眼下怕是无望了。
朱猛暴躁地撕扯紧贴在脖子上的领襟,夜行服乃是贴身而制,为的是行动时不造成累赘,却在杀戮过后让人有被紧勒着脖子的错觉。血腥刺鼻……黏稠湿漉的衣服坠在身上,好似被血炼地狱给抓住,挣脱不开……
“老子还怕你不成?”
朱猛粗声粗气地吼叫。他一时也不清楚他在吼的是什么,只是心里闹着慌。
不是杀不尽兴。他闯荡江湖许多年,还不如今儿一夜杀的人多。
也不是杀红了眼。他握刀的手都有些虚软。
喉咙里堵着慌,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都是身上这味害得。
他心里嘀咕,要找件衣服换了,却好不容易寻了间店铺,还碰上了不肯做生意的主。
白玉堂强忍着将夜行服扯裂的冲动,压下烦躁道:“爷也敬你是条汉子,这事我们就这么算了。给店家留下医药费,我们走。”
朱猛从怀里摸索掏出几两碎银,洒到老头的身上,嘴里骂咧嘀咕着什么,迈出店外。
白玉堂弯身捡了滚散到地的碎银,手臂一伸,刚接近小老头,就惹得那蜷缩的瘦骨颤抖更盛,声夹恐惧地悲哭哀求。
“起来!”
白玉堂蛮横地将老头硬扯起身,也不管他是恐是惧,将碎银放到他手上。
“拿好,去找个大夫把伤势看了。”
说罢,青石残砖上印出或深或浅的湿痕,离去。
“老爷……现下城中,你让小老儿……这是去哪里找大夫啊……”
苍老的声音苦笑呢喃,却紧紧地攥起碎银,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身藏好……
后续大部队临近暮霭方抵达白豹城。新的兵源替补了疲倦不堪的突击部队站上了城头。伤兵的救治,资源的补充,还有人员的替换。终于安定下来的城市,解放了连轴转个不停的军官将领。
巡视完安睡的兵士,展昭颔首与巡夜的兵士回礼,踱入专为他搭建的帐篷。
他掀帘入帐,明晃摇拽的烛光下清水静容比照亮黑暗的火光更为妍丽。
白玉堂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甩动支腮僵硬的手腕,困倦道:“猫儿,你回来了?”
展昭微愣,“玉堂?你怎么进我帐篷了?在外行军不比在家,你还是……”
他话未言完,白玉堂下榻捏了他的手腕。浓烈的腥臭从展昭身上窜入白玉堂的鼻腔中,惹得他皱鼻,随即拽了他往外走。
“你这是去哪?”
“带你洗洗去。”
展昭脱出自己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领口,“我不正打算取了换洗衣物到小溪边梳洗……哎?小溪是在东北方向,你把我往西南领,又是要去哪?”
“好地方。”白玉堂回眸,神秘兮兮地得意窃笑。
那还真是个好地方,白豹城附近十里都光秃荒芜,仅有些许枯黄的草皮垂死挣扎着生命。白玉堂领展昭前去的地儿是内藏一块小土丘内的地下湖泊。土丘低矮,但从一个山洞往里走约莫十丈便可寻到一片地底湖。怪石林立,清水湖泊藏于内里最深处,隔了一层天然的围屏,既便有人突然闯入洞穴也看不见内里的情形。
白玉堂吹熄火折子,替代莹莹火光的不是满目漆黑,而是悠悠清华。湖泊顶端有一个酒壶大小的土洞,斜斜照射入粼粼霁华,不时有小尾的银鱼翻身跃起,折射出宝石般璀璨的辉芒。
展昭伸手探了下湖水,隐隐可感觉水的流动。
展昭眸色一凛,侧目严道:“玉堂,这水是通往哪里?跟白豹城的地下水脉是否相通?”
白玉堂解了展昭束发的黑带,屈指松开他满首青丝,道:“放心,爷查过了。这水脉横向走势,不经过白豹城。猫儿,你下水净会吧。”
“那就好……”地下湖水虽冷,但胜在清澈,淡淡溢开的甘甜水气让展昭紧绷了一日的神经也跟着为之一松。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洗去一身血污,但,“玉堂你呢?”
“我再跟你一起泡泡~”白玉堂边解展昭的衣衫,吻了他一记,道。
白玉堂虽狂傲不羁,却也深明行军途中需要戒禁的行为举止。不能随意抱着他的猫儿,不能搂着他的猫儿入睡,那在避人耳目的暗处,他可要多讨些慰寄。
血污凝固成黑渍的夜行黑衣被不耐细解的白玉堂扯破扔到了一旁。反正这肮脏的衣服,他们是不会再洗了穿,也就没那个心情好好保养。
布帛撕裂声惹得展昭眉头蹙起,唇齿方启,便被趁势侵入。
“安心猫儿,爷已经给你放了替换的衣物在这。”
无奈的笑叹被吞入相抵的口中。相拥的玉色倾身坠入清静的湖泊,惊扰了素来悠闲的细小银鱼,窜溜地摆尾四散。安抚在身体上的手指仿佛拥有魔力一般,除去污垢的同时,也除去了重重积压让人难以呼吸的束缚……
水……很清……
浸泡在水中,似是回到了母亲的体内……
白玉堂仰面飘浮在湖面,静静地望着狭隘在咫尺的月色。他的右手坠在水中,与展昭的左手十指相扣。展昭抱身沉在水中,闭着眼,闭住呼吸,空白了思绪。在这一刻,他什么也不会去想,便是呼吸的极限也任由白玉堂掌控。浓密成荫的眼睫轻轻扇过,他右手往上一拽,将展昭从水下扯出,把那破水而出的素颜拢入自己的怀中。
他们两人只是静静浸泡在水中,不涉激情,仅是相拥……
良久,月色偏了,人也倦了。
“回去吧。”白玉堂咬展昭的耳朵,言道。
“嗯。”展昭睁开眼睑,眸光重复清明,应道。
两人往湖边游去,方触岸,正欲从水中脱身而起,忽然停住了举止。借着穿透的月光,展昭从白玉堂眼中得到了肯定,他慢慢将半脱出水的身体放下,滑入水中,不溅起水声,亦不弄出声响。白玉堂侧耳倾听,不是他和展昭敏感产生的错觉,确是有两个极轻的脚步,从洞口疾掠而入。
后入洞穴的两人没走进洞穴最深处,戛然而止于中道,随后细细碎碎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声音起初很低,只能细细碎碎地分辨出是两道不同的声线在对话。过了一阵最先开口的声线突然拔高,尖锐地叫起。
“教主!你说不玩了是什么意思!”
另一道声线也随之拔高,叠叠回音放大,竟也清晰到能使展昭和白玉堂辨出言者何人。
“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是柳清风——?!
另一道声音似是受了刺激,歇斯底里地尖声道:“要不是教主玩心忽起,不通知属下会有夜袭,白豹城怎么会失守?但没关系!教主爱怎么玩都可以,白豹城没了,让西夏的军队再攻下便是!或者我们转为取道庆州——”
柳清风打断对方的说话,痞懒道:“你爱取道哪里,爱怎么打随便你。反正我不跟你玩这个游戏了。以后你也不用来找我。”
“教主!现在一切都按照我们的安排进行着,你怎么可以退出?”
“我怎么不可以退出?反正大部分都是你在计划安排,没了我,你也就多花些功夫。”柳清风声音一沉,冷哼又道:“在我依循记号找到你前,你的计划里面不是也没有我的位置?以后不用再叫我教主,这位子你爱坐坐去。”
扑通——似是一人重跪在地,好大声响。
“属下不敢!”
“不敢?若是没找到我,待你事成,这教主之位你难道打算空着?”
“自是空着!”
“哼。”
闻柳清风不以为意地蔑嗤,另一个声音急了,连忙表示:“便是空上十年,百年,千年,只要教主血脉一日不还,教主之位便空缺一日!属下此生,定不负教义,不负老教主隆恩厚眷!”
“你欲如何是你的事。若你真复教成功,光这一功你也可领教主之位。”
“属下不敢——”
额头磕碰石面的声音,清晰回荡在洞穴内。
柳清风的嗓音听不出动容,和气的口吻在连续不绝的磕碰声中,淡漠得令人心寒,“那我就传位给你好了。”
磕碰声戛然而止。
“教主——?!”
“神女教第十三任教主柳清风现传位予玄灵圣使吴昊。”柳清风正声言完此句,用一贯好好先生的和声缓语又道:“好了,神女教第十四任教主,乖,别再来找我。战争游戏?我玩腻了。从此不相见,路遇成陌人。”
说完,极轻的脚步声往外远离。
久久,跟柳清风一同前来,却滞留未离的那人,低沉了嗓音,阴骘道:“教主……怎么能让你……说不玩……就不玩……”
阴冷粘滑的声线,好似蟒蛇从皮肤上游走而过,使闻者阴冷地激起一阵轻颤。
干柴丢到火中,烧起来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白玉堂和展昭返回军营时,远远瞧见柳清风和杨宗保在离军营一里地处搭了堆篝火。篝火边缘架了两根树枝,上面各串只鸽子。
白玉堂和展昭没刻意隐藏形迹,柳清风察觉他们的接近,回头看去,摇晃着手中的酒囊,跟杨宗保打趣笑道:“杨将军,你看,这不是又两个给你的烧酒和烤乳鸽勾来的馋虫?”
杨宗保一拍脑门,作出夸张的颓败样。“白兄,展兄,你们两个怎么也来了。一个二个都不累,不打算歇息吗?”
眸光在柳清风身上打了个转,白玉堂凑近火堆,烘烤着取暖,嘻笑道:“杨大将军都没睡,我们怎么也要来凑个火,跟着一起打打牙祭啊。”
“就两只鸽子,多了也没。你们来了没用。”
“没有烤乳鸽,有你的烧酒暖身也聊胜于无。”
展昭笑了笑,撩袍挨着白玉堂坐下。
“展兄,你真是给白兄带坏了。什么时候也盯上了兄弟的劣酒?”
展昭接过杨宗保抛过的酒囊,拔塞凑到鼻下嗅了嗅。烈性的酒香光闻便醉。
真是,好酒。
军中禁酒,但一场战事下来,没点酒,便是杨宗保也难安睡。
这一夜,在篝火旁,他们喝着杨宗保的私藏。星空下,他们聊了许多。
“我乃将门之后,从小就要受严格的训练,每天一听到鸡啼就要起来练武,熟读兵书。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玩具。我唯一的玩具就是刀枪。小的时候,我练武练得很辛苦。我哭了,但我爹骂我,不许我哭。他说我们杨家的人,本来就与众不同,天生就背负着保家卫国的责任。金沙滩一役,我杨家七子去一子回,为的是富贵浮名么?历代将士兢兢业业把守边关,为的是富贵浮名么?我杨家以下,一门孤寡,难道也是为了富贵浮名么?人死灯灭,富贵,与军人无关。纵有虚名,夫离子散,浮名,又与死人何干?”
杨宗保好似有些醉了,他的话语开始出现混乱。在篝火旁浇了圈烧酒,他捧着蜡银枪,歪头依靠,闭上眼,喃喃道:“要是能做一个普通人,一定会很开心……”
普通的生活,似乎也能很好玩。
或许,他可为她一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