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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树欲静,风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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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王赵钰厌酒。
酒有个别称为『醉生梦死』。
这世上醉生梦死的有两种人。
一种人沉迷于灯红酒绿色相红尘之中,然而他们的精神却无比清醒。
另一种人则不同。他们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凡事都在他们掌握之中。
他们,醉生梦死的是精神。
他们越是活得清醒,看得透彻,心里就越是痛苦迷茫。
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与目标背道而驰。
赵钰厌酒,却饮酒。
浅啜即止。
酒的辛辣苦涩冲从未让他有酣醉的麻木,反倒越饮越醒,冲淡去血的腥味。
轻薄的宣纸卷成细长的长条夹在两指间,近了烛火,火舌窜上,簌簌吞噬成灰。
持觞的手腕略倾,琥珀色的液体冲刷去桌案上的黑灰。
“杨鞁烙是一个好孩子,吩咐他的事情都办得漂亮。本王,喜欢这种孩子。”
“不像那孩子,总是让本王失望。”
室内,有两个人,间或响起的却只有一种声音。
季高为赵钰斟酒,为他布菜,拢袖静候在旁,带了耳朵,却不带嘴巴。
“太祖南北定中原!太宗收吴越,征北汉!斧声烛影方有我大宋赫赫江山!”
“幽云十六州尚未收回!辽国窥觑在侧!西夏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
“这个时候他非但不展现铁血手腕严处内奸,震慑朝中不安份的家伙!竟然还为其掩盖,甚至放其生路!”
“大宋需要的不是一个假仁假义的懦弱君主——!”
“唯有铁血的帝王才能带领大宋渡过接下来的难关——!”
砰的巨响,雪亮的匕首深插入木。摇拽的烛火印射其裸露在外的小半截锋刃,生生添了冷气。
“如果那孩子做不到,那本王能把他抱上那张椅子,就同样能把他从那张椅子拽下来。”
“大宋,不需要第二个真宗……”
尊严,只能用鲜血来捍卫。
凝固的黑血,用眼泪也无法冲刷。
素麻一卷,盖去三具几乎被放干体内鲜血的尸首。
李寻欢跃身下马,急奔的步伐戛然而止,双腿一曲,颓然跪下。他伸出的手,颤抖且缓慢。
林诗音的尸身被他抱在了怀中,紧紧地,全然不觉衣衫已染上了失去温度的血水。
滚滚而落的泪水,冲刷不去用血书写的斗大『戒』字。
白玉堂举着火把为展昭照明。
展昭从车厢内整理出了龙啸云一家的家什。
首饰、金玉、银票一应不少。
显然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劫杀案。
龙啸云一家的死并非偶然,而是有人专门在此等候他们。
是猎杀——
同时,猎杀者通过猎杀龙啸云在给外界传递一种讯息。
那用三人的血写了满满一丈的斗大『戒』字,在暮霭残阳下,在冷寂月色中,凝固成黑色,密密麻麻委实骇人。
不怪那跌撞跑进开封府报案的汉子结了口舌,一张古铜色的脸庞都吓成了青白。
在李寻欢到达前,展昭和白玉堂已经初步查过尸身。
龙啸云一家三口尸身虽残,但致命伤均只有一处,伤口尾端都有上翘的迹象。
这种手法展白二人辩得,是天雷堂杨鞁烙的成名剑法。可猎杀者的剑法显然不及杨鞁烙成熟。
猎杀者是谁,入了官场亦没脱离江湖的展昭已然明了。
白玉堂把火把交个随从而来的衙差,手刚探到腰间,吹起一阵阴冷渗寒的夜风,让他放弃了取扇的打算。
“不用想着怎么跟小灾星说。她是要出嫁辽国的人了,并不需要知道曾经偶识的朋友新近做了什么。”
展昭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宋辽和亲在际,琳琳那还是少生事端的好。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龙啸云虽是李寻欢的义兄,但并不是江湖中人。而且,他即使遭贬也算庙堂中人。江湖不惹官家是暗律,何况以他身为天雷堂少堂主的身份怎么会做了杀手的勾当?”
“收钱杀人才算杀手。他?还算不上。”
李寻欢泪落凄怆,白玉堂冷眉冷眼全然不恸。
死?
智化也死了。
死在西夏,死得凄惨。
深知智化的死跟龙啸云一家无关。
深知龙啸云卧底十年,因为官中庸才爬到了三司使一职,对宋亦有贡献。
深知军权牢牢把握在襄阳王赵钰的手中,龙啸云身处文职所得有限。他传回西夏的兵力布局以及地形图纸,是以他自己侦测所绘为主,详图未漏。
但他是西夏人。
只这点,便足够。
白玉堂半敛眼睑,眸光不再舍予裹起的亡者,眉头一挑,反嘻笑问展昭:“猫儿,这布满丈道的近百『戒』字让你想到什么?”
展昭静静地望着月色火光下森森满满的血字,缓了两息方吐出二字。
“惩——戒——”
特意选在定有人走的栈道,以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法留下的讯息,为的就是传达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警告。
戒?
戒。
戒……
惩戒的是什么?
告戒的是什么?
知道的,自然知道。
不知道的,自然不知道。
杀者的意图昭然若揭——
树欲静,风不止。
刮向朝廷的风,息息难止……
七日后,展昭奉旨进宫。
依旧是御书房。
依旧是他和赵祯。
赵祯手上拿着一匹汉玉白马,奔姿矫健,气势昂勃。他的手指从汉玉白马的顶项鬃毛顺颈而下,在腰背处徘徊磨挲。
“庞太师他们一日三番上折子弹劾十二皇叔,弹劾他意图意图谋反。呵呵,谋反?十二皇叔谋反?他们这帮大臣一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理由用得花花。但为何到了十二皇叔这,就词泉干涸,除了谋反就不会换一个新辞?”
赵祯抚摸着汉玉白马,似是在跟展昭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展昭在下,背脊笔挺,只微微垂首。
“十二皇叔怎么会造反?『弟袭兄位』大宋已有太宗先例,十二皇叔若想要这张椅子,父皇驾崩时,何故不取去?朕稚龄登基,天圣元年要不是有十二皇叔,也不会有今日的朕……十二皇叔,十二皇叔怎么会谋反?展昭,你说他们弹劾十二皇叔是否可笑至极?”
展昭没有应答,因为赵祯需要的不是他回答“是”与“不是”,赵祯只是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
“可是,这次他们上的折子里,夹带了军部的调集令。十二皇叔下军令调动京西南、淮西南两路军。十二皇叔调集两路军所欲为何?难道是要逼宫?……逼宫……逼宫……展昭,你说十二皇叔真的会逼宫?”
“有消息指出十二皇叔和辽国方面有密约。消息还指出南院世子耶律宫毅此番来访的主目的是跟十二皇叔签订密约,交换盟书……”
“朕问过颐琳公主,她告诉朕,你们和耶律宫毅是在襄州外结识的,对不对?”
“是。”
展昭不用多答,一字便够。
耶律宫毅当初只身出现在襄阳王府,连展昭和白玉堂都会怀疑,更何况是赵琳和赵祯?
“果真……果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皇叔……你要这个皇位,侄儿禅让便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试图挑起争端……为了这张椅子而死的人还不够多么?……到底……还要死多少人……才是个终点……”
“圣上慎言!”展昭蹙眉,开口清道:“禅让一说千万不可再提。天子易位对朝野是何等震荡?现西夏对我大宋窥觑图谋,若是朝野震荡无疑是将破绽暴露在外。战事一起,黎民百姓才真正是惨遭劫难。望圣上以天下苍生为重,以大局为重。”
“朕懂……朕……懂……”
赵祯岂会不懂。
正是太懂,才会害怕,才会不忍。
作为一个帝王,他的性格太过懦弱。
作为一个帝王,他的心性太过善良。
却正因为他的懦弱才纵容了朝臣的诤言无忌。
也正因为他的善良才让外朝内宫有了难得的平和。
展昭会投身官家,看中的就是赵祯的善良,赵祯的仁慈。
——展昭,你相信么?圣上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仁慈之君,予『仁』为号,万民将因他的离去而真心哀恸,天地无光……
黑妖狐智化鼓动他投身官家的话,他至今想起仍觉好笑。那时智化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那将受万民缅怀的仁慈之君是他,而不是赵祯。
仗剑三尺保一方,权柄一动天地摇。
他展昭手中的剑,太短,所能保护的人太少。
所以他选择了投身官家;选择相信智化相信的赵祯。相信他是一个好皇上,相信他的仁政能给更多的黎民百姓带来安康,获得幸福快乐。
政清,方能安民。
政仁,方能裕民。
勾心斗角展昭不屑去懂,也不用去懂。
他心中自有一番正道。
他眼中自有一条坦途。
他抬脚迈步,走得坚定坦荡。
“展护卫——”
“微臣在。”
展昭撩袍,平剑单膝而跪。
“朕命你密查襄阳王和辽国缔结密约一事是否属实。如若属实……”赵祯磨挲着汉玉白马的腰背,五指拢拳,把汉玉白马放到书架上,续道:“如若属实,盗回盟书——”
“微臣领旨——”
簌簌翻飞打过脸颊的枯叶,有着灿黄的的颜色,被风轻巧地带离枝头,如蝴蝶在空中翩然而舞着最后的美丽。
暑夏欲走还留地转身肆虐几番后,天终于真正凉了起来。
霜降今年已薄霜,菊花开亦及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