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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愁倚阑干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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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愁倚阑干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像大多数父亲一样,许文强也是把对儿子的爱埋在心底,让对女儿的爱溢于言表的爸爸,而冯程程则是一个标准的慈母,好在两人都不溺爱孩子,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算得上合乎标准的好孩子——除了许博煊有点傲气,有点招女孩子喜欢以外,还除了许可韵有点娇蛮,有点任性以外。
这是1969年12月24日的下午,香港处处洋溢着圣诞的气息,中环的大小商店挂着大减价的条幅,装饰着圣诞树和各色彩灯,扮成圣诞老人的店员们在门口散发着小礼品,街上的行人提着包扎讲究的各色礼物,喜气洋洋,而与之一河相隔的中国内地,此时,正陷入“全国江山一片红”的疯狂中。坐在高级轿车里的谷雨寒,沉静地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脸上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车转入了山道,看着蜿蜒的盘山路,雨寒突然想起了山城重庆,她的家乡,离开还不到三个月,竟已是觉得恍如隔世般的遥远,香港和重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许家住在半山区的别墅里,屋子前后都有花园,港岛没有真正的冬天,12月的气温也有十几度,花园里绿草如茵,花圃里各色玫瑰盛开如靥。接雨寒的车刚停下,门里就冲出一个短发短裙的女孩子。
“雨寒姐。”可韵边拉车门边忙不迭地说:“上次爸爸接你过来,才见一面就把你送去丁伯母家,好嘛,这下你就成失踪人口了,也不到我家来玩,偏偏我又不喜欢去丁家,丁仲凯讨厌死了,幸亏这次他和丁伯母去国外了,我才能见到你,我可想你了,你想我吗?。”
瞧着可韵一双大眼睛盈盈地看住自己,雨寒抿嘴轻轻一笑:“想啊。”
“那就好,我还怕你把我忘了呢。”可韵如释重负般地说。
进到客厅,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已布置停当,上面各种精美的吊饰吸引了雨寒的目光,她从来不知道圣诞树是这样美轮美奂的,圣诞节、圣诞树,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只是书上的名词,而且是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名词。
“雨寒。”一声温柔的呼唤让雨寒心中一暖,转头看见文强夫妇已站在她身后,程程穿着酒红色的旗袍,苗条雍容,文强浅灰的羊绒衫加深色西裤,潇洒挺拔,他们依然是一对璧人。
“爸,妈。”可韵叫着跳过去挽住了文强。
“许伯伯,许伯母。”雨寒微微欠身,低声叫道。
“可儿。”程程上前拉住雨寒的手,却是对着自己的女儿讲话,“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你看雨寒,讲话走路才是女孩子的样子。”
可韵噘噘嘴,但马上又笑了,看来程程这种批评对她已是家常便饭了,文强看着女儿,拍拍她的手,说:“你不要不当回事,小心你妈妈不要你了,收雨寒做女儿。”
“那你呢?要不要我?”
“我?”文强看看程程,一本正经地对可韵说:“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听你妈的。”
“爸——”可韵摇着文强的胳膊,不依不饶,文强哈哈大笑,宠溺的眼神让雨寒羡慕,更让她黯然。
程程看着父女两个,无奈地摇摇头,对雨寒说:“不理他们,我们说话。怎么样?生活还习惯吗?竺阿姨对你还好吧?”
“还好,她对我挺客气的。”雨寒还是浅浅地笑,她身上穿的还是从内地带来的衣服,裁剪做工粗糙,一点腰身都不显,但还是掩不住她修长的身材。
客气?程程微微皱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一家人为什么要客气,分明是一种生疏,她暗暗思忖着。
“太太,您要亲自做的几道菜,都准备好了,您过去看看吗?”女佣的话打断了程程。
“好的。雨寒,我去去就来。”程程起身去了厨房。
“雨寒姐,看到没有?”可韵看她妈妈走开,赶紧坐到雨寒旁边。
“看到什么?”雨寒不解。
“看到他们有多偏心呀,随时可以不要我的,他们从来就没有讲过不要我哥。”可韵无视文强警告的眼神,继续说:“你不知道,他们的偏心特别明显,从生我哥就开始了,许博煊,相貌、智力全遗传他们的优点,啊,玉树临风,才智过人,我许可韵呢,全遗传他们的缺点,又丑又笨……”
文强发出几声干咳,打断女儿的胡说八道,看见过可韵的人都说,她的美貌大多来自文强的遗传,却被她自我评价为丑八怪,这不是打击他吗?
“爸。”可韵又坐回文强身边,“我没有丑化你的意思哦,继承你的缺点还能如此貌美如花,那是抬举你呀。雨寒姐,你别看我爸快六十了,走在街上,还能吸引好多女孩子哦。”
雨寒看着文强,笑着说:“许伯伯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的确很有吸引力呀。”
文强脸上笑开了花,“可韵,这话可不能被你妈听见。”
“什么话不能被我听见呀?”程程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三人全部齐齐噤声不言了。
吃过水果,可韵带雨寒去楼上早就给她准备好的客房,让她休息一下:“等我哥到家了,我来叫你。”
落地窗外是一个小巧的阳台,铸铁的栏杆勾勒出繁复的欧式花纹,雨寒站在窗前,拨开白纱窗帘,看着维多利亚港错落有致的高楼,游艇和蓝绿色的海水,没来由地掉下了眼泪。
谷雨寒是丁力留在内地的女儿,在得知程程牺牲的消息后不久,丁力在重庆结了婚,娶了当地名门之女、中央大学的校花谷林琇,那年,林琇刚刚大学毕业,抗战胜利后,她随丁力回到上海,1948年春,生下女儿雨菡,也就是那一年夏秋之际,丁力不知怎么就迷上了一个越剧小生竺雁秋,夜夜不归家,文强程程还有其他亲朋好友怎么劝都没用,他反说林琇心胸狭窄,不容人,林琇一怒之下,带着刚刚半岁的雨菡回了重庆,丁力看她一声不吭带走了女儿,一赌气,真把竺雁秋娶进了门。接着1949年国民党败走台湾,丁力从香港几次拍电报让林琇母女过去,倔犟的林琇拒绝了,她留在了重庆,给女儿改名叫谷雨寒,断绝了与丁力的联系。
雨寒从小到大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妈妈只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她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上小学前,她过着比较富足的生活,外公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全国政协委员,但随着内地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她的生活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舅舅们或成了□□,或成了□□,到了“□□”,她临近高中毕业时,一家人已经被赶到两间低矮的平房里了。相对于物资生活的落差,精神上的歧视和压抑对雨寒成长的影响更大一些,但外公外婆的达观和大度,林琇的乐观和坚强,让雨寒也有了直面生活的勇气,直到有一天,她放学回来,看到门口一张大字报的标题是“谷林琇,旧上海滩最大的流氓头子丁力的下堂妻”,里面大骂林琇为流氓头子守寡,立贞洁牌坊,说谷雨寒是□□头子的女儿,雨寒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丁力,她曾在很多描写旧上海的书籍中看到的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头子。
那天晚上,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林琇从批斗会回到家里,第一次给已经十八岁的女儿讲起了她的爱情和婚姻,雨寒才知道原来母亲爱了一辈子的父亲竟然是抛弃她们母女的人,经历了将近二十年的孤独寂寞,母亲居然并不恨父亲,这是什么样的爱情?但雨寒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短暂的恋爱和婚姻中的点点滴滴,她把那不到四年的每一天都记得那么好,记成了她的一生,直到现在,雨寒都还能看到那晚林琇泪眼中闪烁着的爱情。
最后,实在憋不住的雨寒问妈妈:“你说他不像书上说的那么坏,我信,但他抛弃了我们,这总是事实吧?”
林琇摇摇头,说:“他没有抛弃我们,是我不肯迁就。”
雨寒不可思议地看着妈妈,再问:“可是他移情别恋,你就一点都不怨恨吗?”
林琇沉默了,良久,才说:“他从来没有移情别恋过,所以,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对他就没有怨了,现在我更是只有感激了,感激他把你给了我。”
雨寒不明白妈妈话里的意思。
那次以后,林琇再没有跟雨寒讲到过丁力,她依旧乐观和坚强地生活着。1967年8月,重庆发生了大规模武斗,一天,林琇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晚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一颗流弹击中了她的心脏,一瞬间,雨寒就成了孤儿。以后的日子,雨寒和外婆外公相依为命,靠外公每月二十几元的生活费生活,舅舅们都自顾不暇,只能偶尔贴补他们一点。
到了1969年春天,国家开始动员在□□期间毕业的高初中毕业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雨寒也报了名,可外公却给她看了一封香港寄来的信件,一个叫许文强的伯伯在信中称她的继母竺雁秋正在给她办理申请赴港定居的手续。原来,外公外婆在整理林琇遗物时,发现了一封60年代初程程写给林琇的信,这封信不知是怎么躲过了几次抄家的,两老担心自己百年后雨寒无依无靠,就瞒着她写信给程程,讲述了林琇的遭遇,于是文强夫妇就找到竺雁秋,让她办理接雨寒赴港的手续,并表示一切费用由他们负责,竺雁秋不是个坏人,她听了程程的讲述也很同情雨寒,这样,到外公告诉雨寒时,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雨寒一开始并不愿意去香港,她不喜欢寄人篱下的生活,但外公外婆舅舅们轮番做她的工作,说在内地这种形势下,去香港继母家是很明智的选择,更何况他们知道许文强和丁力关系非同一般,相信他们夫妇也一定会照顾她,于是,1969年秋,文强在去广州参加广交会后,把雨寒带到了香港。
如果说许家的客厅还是中西合璧的,那么书房则已完全是中国风格了,人就是这样怪,在上海时,他们家完全是西式风格,到了香港,却反而要在家里到处点缀上中国元素。
现在,程程正坐在明朝风格的扶手椅上,跟文强谈着雨寒。
当年在上海,程程和林琇是一见如故,林琇去重庆后,与短暂的婚姻生活保持的唯一联系就是程程,她们之间断断续续的通信一直持续到□□前,只是林琇完全拒绝程程物资上的资助,即使在□□时期。现在丁力和林琇都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留下的这个女儿,程程心中真是万分的怜惜。
“文强,你说雁秋和雨寒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相处得怎么样?”
“怎么啦?你不是经常去看她的吗?”
“也没有经常呀,老去我怕雁秋有想法,可我看这孩子又瘦了。”
“雁秋也不至于虐待她吧。”文强其实也注意到雨寒白皙的脸色实际上是带着一丝苍白的。
“虐待倒不会,只是,不会很亲吧,而雨寒……你别看她很沉静的样子,可从眼睛里就能看出她是很敏感的,要不我去找雁秋,接雨寒到我们家?”
文强摇摇头,“如果她敏感,把自己当作外人,不愿意融进新环境,到哪里都一样,再说,雁秋不会同意的,她怕别人说闲话,否则,当初就不会坚持要雨寒住在她那边。”
“唉……”程程叹了口气,“刚才雨寒跟我说,过了元旦她要出去找工作,然后再考夜大。她一个刚从内地过来的女孩子,没有学历,广东话也说不好,能做什么?你能不能安排到阿力那家公司?”
丁力离开上海很仓促,不动产几乎全丢在内地,到香港后没几年就因病去世,当时他名下只有一家不大的公司,就委托给文强帮着打理,等竺雁秋生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再交给他,这些年下来,这家公司发展得很不错,下面也有了几个分公司和制造企业。
“不太好吧,恐怕雁秋会起疑,阿力的遗嘱也的确没有给林琇母女留任何东西,这回她能同意接雨寒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出面,光靠我在内地那点路子,是没有办法让雨寒来香港的。这样吧,在我们公司给她找个职位吧,改天你跟她说说。”
“嗯,好在雨寒是女孩子,也二十一了,工作不了几年,咱们留意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平平安安地过一生,也算是对得起阿力和林琇了。”
“还需要留意去找吗?你儿子明年不就该回来了?”文强说得很理所当然。
“你说博煊?不行。”程程坚决地摇摇头。
“怎么?不喜欢雨寒做媳妇?”
“我是说博煊呀,你看他从上大学开始,交了多少女朋友,没一个认真的,弄得我在一帮朋友面前都不好意思,这不,人还没回来呢,已经指挥可韵把明天参加Party的女孩子都约好了。雨寒那么敏感,我可不愿意我的儿子去伤害林琇的女儿。”
文强看一眼程程,没有再说话,他的儿子他了解,但现在多说无益,于是叉开了话题;“明天穆青父子俩也过来吧?”
“是呀。”提到宋穆青的儿子,程程眼睛一亮,文强看见恨不得打自己一下,程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拉郎配了,他忘了自己刚才也在做同样的事,只不过对象不同而已。
宋穆青一直没有结婚,他的儿子宋子郁是他在重庆收养的一个孤儿,比博煊还大两岁,前几年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经济学博士,现在自家银行做事,虽比不上博煊的一表人才,但也高高大大,文质彬彬,当然,程程最看中的是他成熟稳重,不乱交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