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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波平 ...

  •   最终,郁仟浔想到的方法也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当晋军围住安阳的城门时,这门竟然从里面缓慢地打开了,一个布衣老者在众人的搀扶下慢腾腾地走出来,韩征认得这个老头——他是姽婳的右丞,平日多行善举,广施惠泽,因而在坊间极得民心。只是韩征不解的是,这两军对垒之时,姽婳派这么个老头儿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挥手制止了身后躁动的士兵们,抖了抖缰绳,一人一骑向前迎了几步,那老者见状挥退了搀扶着他的几个婢女,浑浊的双眼上上下下的扫着韩征,用极蹩脚的中原话磕磕绊绊地问道:“阁下可是骠骑大将军韩少阳?”
      少阳是韩征的字。他是武将,所来所往,所交之人也皆是豪爽阔达之辈,彼此之间甚少以字来称呼对方,是以他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那拗口的“韩少阳”叫的就是自己,于是微微颔首,粗声粗气地道:“正是,不知陈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右丞慢吞吞地嚼着字,艰涩地一字一句往下说道:“在下这时前来,是想与阁下请教一件事……”他顿了顿,才幽幽地接口道:“若我等此时向晋皇投降,晋皇可否敕一道圣旨,言明晋军入城时绝不会伤及我城中的老幼妇孺?”
      “这……”
      韩征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一双虎目瞪得溜圆,他掐了好几把自己的大腿,才飘飘忽忽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事儿本将无权决断,还得问过我皇才可。”
      “无妨,这点时间,老朽还等得起。”
      右丞点点头,似是早有预料般往回退了几步,之前的几个侍者立刻上前,抬出一把藤椅扶老者坐下,韩征则调转马头,梦游似的回去找郁仟浔报备此事去了。
      ……
      很难得的,这次娄元竟然在诏狱中见到了数日未曾露面的岚玖。
      她穿着红色的衣裳,衣摆处用金线密密匝匝地绣了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见娄元悠然转醒,她立刻踱步上前,俯下身温柔地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角,她微凉的指腹划过娄元睡得通红的脸颊,似带着无限的眷恋,又似蕴含着无限的痴缠:“阿元,你醒了?”
      “嗯。”
      娄元接过烟雨递过来的衣服,动手慢慢地穿戴起来,岚玖便含笑坐在一旁,时不时地伸手帮她理理衣襟,“我今日得闲,想着你我数日未见,便过来陪你用一顿早膳。”
      娄元微微一怔,启唇似是想要询问,岚玖却竖起食指于自己淡粉色的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她把娄元从床上拽起来,好言好语的打发她去洗漱,自己则趁着这段时间铺开食盒,和烟雨一起把她带来的早膳摆在桌上。
      等娄元迷迷糊糊地洗完了脸,她起身飞快地把人摁在桌边,然后从宽边绣着云纹的大摆袖里拿出一串钥匙,解开了她腕间的缚仙索。
      迎着娄元惊诧的视线,岚玖平和地微笑道:“孤就在你旁边呢,还怕你跑了不成?这缚仙索先不必戴了。”
      说罢,她提著先夹了一个烧麦给娄元,见她不解地看过来,岚玖托腮悄声解释道:“鱼肉馅的,里面灌了海鲜高汤,吃的时候小心烫着嘴。”
      娄元盯着碗里的烧麦瞧了半晌,目光慢慢地转到了在一边恭敬侍立着的烟雨身上。小姑娘见她看过来,歪着头抿着嘴巧笑倩兮地问道:“娘娘有甚么要吩咐烟雨的?”
      她梳着寻常的垂挂髻,除了耳边的一对赤金缠珍珠坠子外,身上再没有一件多余的首饰。那对珍珠坠子娄元记得很清楚,是某日她醉酒后迷迷瞪瞪的赏给烟雨的,这东西对于一个宫女来说是有点超标了,当时在场的姑姑嬷嬷都纷纷劝她收回成命,连烟雨自己也跪在地上哆嗦着连道不敢。可她就是想赏她——赏她这么些年尽心竭力地伺候岚玖,赏她这几年来对岚玖的忠贞不二。
      “……外头没出什么事吧?”
      娄元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岚玖,见她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并无殊色后,才扭头望向烟雨,烟雨福了福身,也浅笑着回她道:“外面安稳着呢,什么事都没有,娘娘且放一万个心罢。”
      “好了,都说过没事了,你就安下心去用膳罢,就算有事儿的话还有孤呢,用不着你瞎操心。”
      岚玖强横地把筷子塞进她手里,为她盛了一碗温温的白米粥:“早上用点这个对胃有好处,快吃罢,都有些凉了。”
      “……好。”
      娄元狐疑地瞧一眼岚玖,迟疑片刻,也拿筷子夹了一个春卷给她:“你也吃一些,听他们说近日的战事很是凶险,不管是出于公事还是私心,你现如今是万万不能倒下的。”
      “孤明白,”岚玖拨弄了一下盘子里金灿灿的泛着油光的春卷,唇畔漫上一抹邪气凛然的笑意,她在桌下捉了娄元空着的那只手,缓慢又轻柔地揉捏着:“公事?私心?——娄元,你的私心是什么呢?”
      她弯弯好看的眉眼,似郑重又似散漫地轻声说道:“孤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娄元夹菜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自己的私心吗?
      其实,是有的。她本以为这点儿私心可以被缚仙索坚硬的锁链磨去,可以被诏狱阴暗的气息遮去,但当她醒来看见岚玖,看到她的脸庞因为逆着烛光而被披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圈时,她听到了从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十五年风风雨雨的陪伴,六年来耳鬓厮磨的缱绻,这一刻在她的心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波纹。娄元垂下眼睛,回握住岚玖冰凉的手指:“如果你倒下了,我会伤心。”
      你一直都知道吧?我的所求究竟是什么。
      “……”
      感受着身侧越来越沉重的重量,岚玖终于抿嘴一笑,她侧头亲吻着娄元光洁的额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温软。
      她说:“阿元……谢谢你。”
      谢谢你,谢谢你在我微末之时挺身而出,予我父母兄弟皆未能给的温暖慰藉,谢谢你在我遭遇辱骂挫折时保护我,鼓励我,在宫里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谢谢有你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在我身边,让我浴火重生,羽化成凰。
      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阿元,我知道你求的,无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允了你前者,便做不到后者了。现在右丞应该已经在城门口挂上白旗,向大晋投降了罢?待不了多久,大晋的铁骑便会踏入安阳的土地,而姽婳——这个我曾为之付出一切的国家,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自知这场战事全系我一人之过,是我刚愎自用,不听劝阻,才累百姓提心吊胆,才累士卒无端丧命,才累那些本该平安闲逸的无辜人卷入这场万劫不复的浩劫之中。我恶贯满盈,罪不容诛,死了也无甚怨言。可阿元,你不同,你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怎能与我同生共死?这对你而言,未免也太过不公。
      所以阿元,原谅我在那碗盛给你的粥里下了迷药,原谅我要违背你的心意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原谅我真的好爱好爱你,最后却还是决定将我的心意掩埋于心底,没有好好的告诉你。
      我知你我的这场婚事,并非出自你本心,可到底也成全了我数年的痴想,等你暂避乡下时,待这风头过去,便找个人再嫁了罢,我没甚么值得你留恋守候的,以防万一,我把休书也给你备齐了,就放在了你常戴着的那个荷包里。
      “阿元……”
      她把脸埋进那人温热的颈窝中,贪恋地闻嗅着。泪水盈于眼睫之上,口中却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仿佛要把他们嚼烂一般,和着鲜血再次咽下,若某日再提及,便是撕扯着筋骨,噬夺着灵魂。
      全身上下,无一不痛。
      岚玖微微一笑,清浅浮动着的笑容,恍若是满船淋漓的清梦,盖压住了璀璨的星河,那一瞬间所迸发出的光芒,连灼灼的日光也要为之退避三舍。
      ……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
      《晋书·惠帝本纪》有言,永昌六年六月十五,帝率军攻克姽婳国都安阳,姽婳王与三千御林军死守王宫,寸步不让,然终大势已去,姽婳王自觉已无力回天,遂遣散仆役卫士,独一人着嫁衣自焚于宫室,亡时不过二十有四。
      帝感其胸怀,命人于西郊立下衣冠冢,并以帝王之礼葬之,赐其庙号曰“愍”。
      ……
      愍者,多见于在国遭忧、在国逢骨、祸乱方作、使民悲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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