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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止兮(中) ...

  •   泽成是被外面人的哭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后,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搁在小几上的沙漏,然后在心底不客气地骂了句娘——
      还不到卯时呢。
      他三岁习武,十七从军,现年三十又一,可谓是把人生中最宝贵的几年全献给了他的军旅生涯,大哥每次见他都要拿食指狠狠一点他的脑门,粗声粗气地吼道:“你这臭小子!算算自己几天没回过家了?!又惹得娘为你哭了好几场!!”
      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下病中的母亲与他两个年幼的、嗷嗷待哺的儿子,和村东口那个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寡妇跑了。在泽成的印象里根本没有父亲的存在,母亲卧床,他是由兄长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的。
      想到兄长,他嘴角的那缕笑纹也淡了下去。拾掇好自己后,他拎着剑出来站定,一双鹰目缓缓逡巡着四周:“怎么回事?刚才是谁在哭?”
      守着帐篷的几个亲兵一下子就跪下去了,还是一个跟了他很久的长随从身后拽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把她扯到了泽成面前。
      泽成皱着眉头,有点嫌弃地看了看这小丫头:她披着油津津的长发,瘦削的小脸凹得不成人形,灰头土脸的,连五官都好似被泥巴糊住了似的,惟有眼下有两道被泪水冲刷出的痕迹,看上去狰狞又可笑。
      她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双手被缚,嘴里塞着一条旧手帕,见到泽成后嘟嘟囔囔的也不知想说什么,却被手绢噎得直翻白眼,只好一边呜呜地抽泣,一边跪下去砰砰地给泽成叩头,眼泪鼻涕转眼又流了满脸。她不敢擦,只一个劲地磕头,不一会儿脑门就青了一片。
      泽成天不怕地不怕,胆子大得很,唯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哭,一看见女人哭他就头皮发紧,四肢僵硬:“快把她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让她擦擦鼻涕眼泪!”可别再哭了!!
      长随知道他见不得这个,便用身子掩着那姑娘,让她自己收拾收拾身上,待她抖抖索索地洗干净了脸,止了哭声,才敢把她再露出来。
      “那……那啥,”泽成抱着剑蹲下来,努力地放柔目光,连说带比划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到军中的?刚才为什么哭?”
      不提这个倒好,一说这事儿,小姑娘的眼圈又红了:“……”
      泽成:“!!!”
      他猛地起身,连退三步才稳,见周围几个亲兵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探寻目光,他眉毛一竖,张嘴就要开骂,可骂人的话还没出口,一眼就瞅见下面怯生生地立着的小姑娘,那些个粗鄙不堪的话就硬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了,他被自己呛得一遛儿够,边猛捶胸口边一挥手,示意手下把这孩子带下去好好审问,待问好了再来回他。
      小姑娘被长随带走了,左右无事,他便回到帐篷里合衣躺下,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出神。
      这场仗打得时间有点久了,不知道母亲他们在家还好不好?她老人家的风湿有没有好转?心口还痛不痛了?这次他们一起上了战场,兄长却被大晋掳去,生死未定,如果让母亲知晓了这个消息……
      想得多了,他难免胸口憋闷,似着了一团火,不住地灼烤着他的灵魂。他遂起身在帐子里踱步,闷头转了三圈后,他一屁股坐下来,盯着面前的沙盘发怔。
      王上说明儿个丑时便要发动对大晋的进攻,趁着夜深人静时争取予以他们致命一击。望着沙盘上招摇的晋军龙旗,他忽然想起王上说起这事时脸上的表情——似疲惫又似无力,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自嘲——这种憔悴的神情,他以前从未在王上脸上见到过。
      几日前刚刚结束的渭水一战,姽婳伤亡十万余人,这对于姽婳的国力来说自然是个沉重的打击,不仅是他,估计王上也有一种淡淡的挫败感吧,自姽婳立国以来,还未经历过如此惨重的惨败。想当年姽婳先王带领十万铁骑挥刀北上,剑指中原时是何等的风光,而这种风光,姽婳人至今未再尝过第二次。
      过了一会儿,长随端了早饭进帐,顺便与他交代那个孩子的底细:“说是父兄皆充入了军中,家里没了劳动力,几顷薄田也尽数荒废了,她母亲替当地富户浆洗衣裳维持家用,可因操劳过度,两个月前人就没了。她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孤身一人到军中想来投靠父兄,可因为迷了路没找着大本营,倒是教她误打误撞碰到了咱们这儿。”
      泽成拿起一块煎的金黄馒头片,用筷子轻轻地杵了杵,颔首道:“那便领她去见她父兄罢。”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长随静静地答道:“将军怕是不知,她父兄在渭水一战的时候就全殁了,尸骨都没留下。”
      “……是么。”
      泽成放下筷子,深吸口气,沉声道:“先把她送到军医那儿去罢,若此战能胜,再让人将她带回安阳的善堂安置。”
      善堂是以王后娘娘的名义开的,专门收留那些父母双亡的孤儿,把她送过去也算是仁至义尽。泽成托着下巴,双目无神地想着心事。
      草草用过早食,泽成便召集部下,对今夜要发动的突袭进行最后一遍的部署安排,可即便几个手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示已经准备万全、决计没有任何的疏漏之处,泽成心里还是忽上忽下的,隐隐泛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临近午夜的时候愈演愈烈,几乎已经烧成燎原之势。泽成再三过问过所有安排,确认一切妥当后,才勉强把那股不安的感觉往下压了压。
      丑时将近,泽成等人换上轻甲,骑上骏马,打算从事先预留的小道抄近路赶过去。几百人的队伍安静得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包裹着软布的马蹄踏上松软的地面时,连一点儿声息也无,泽成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就这点儿响动的话,晋军是万万不可能听见的。
      又走了一会儿,已经依稀可以从掩映的树丛间瞥见晋军营地昏黄的灯火了,泽成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前面的斥候飞马而归,滚鞍回报:“禀将军,晋军还有一刻左右就要换防,这中间有半柱香左右的空隙,可以突袭。”
      他的脑袋垂得低低的,月光轻柔地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半张脸埋进了阴影之中,泽成只能听见他刻意放轻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又问道:“晋军可有生疑?”
      “并未,军中一切如初。只是他们警惕心很强,在路上铺了一层铁蒺藜,不过不碍事,属下眼尖,看清了它们的位置,在旁边绑了一条红绳,待会儿过去的时候看见红绳便飞马而过即可,那层铁蒺藜的数量不多。”
      答话的是另一个斥候,他没有像同伴那样把头埋下,反而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猫儿似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向泽成,月光在他眼底悉数化为粼粼的波纹。泽成心想: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呢,这么面嫩。
      “你叫什么名字?”
      为了舒缓紧张的气氛,他压低声音逗问着那个斥候。
      少年的音线清亮悦耳,就像小时候流淌过村口的那条潺潺的溪水:“回将军,属下名叫耶佤。”
      耶佤,在姽婳语中是群星闪耀的意思,大概他的父母是希望他能做一颗能照亮姽婳夜空的星星罢。泽成难得温煦了脸色,鼓励似的拍拍少年的肩膀。
      “好名字。”
      他轻声呢喃道。
      ……
      一刻钟的时间眨眼而过,借着银白的月光,泽成看到那一列列穿着甲胄的将士们排队离开营地,前往稍远的点将台换防,而点将台那边,一纵列手持刀枪的士兵们正整装待发的向这边前进。
      只有半柱香的时间。趁着他们交接时,趁着他们熟睡时,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时——
      一举攻下晋军的营盘!
      “……进攻!!”
      泽成高高举起的那只手,终于携带着凛凛的风声,决然地挥了下去。
      他擎起缰绳,带着部下,任由□□的骏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夜风呼啸而至,刮的他面颊生疼。
      远处的营盘已经清晰可见了。
      泽成向右一瞥,看见了耶佤系在了树上的红绳,他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听我口令——及此处,跳!!!”
      他的嗓门太大了,不仅提醒了部下,也惊扰了晋军。他看见瞭望塔上高高燃起的狼烟,他听见击鼓台上轰然奏响的鼓点——
      没有用的,这一战,晋军必败!!
      想象着晋军将士脸上惊惶的神情,泽成嗤笑一声,鹰目已然带上了三分肃杀之气。
      可迎接他的,并不是晋军慌乱的嘴脸,而是他部下凄惨的嚎叫声。
      ——怎么回事?!
      泽成手忙脚乱的回身看去,却发现自己从马背上狼狈地跌了下去,因为惯性滚出了两三米远,而他那匹跟随他作战多年的良驹,四肢被卡在地上仅能容纳马蹄踏入的小洞中,挣扎不得,正在哀哀的嘶鸣。
      最让他眦目欲裂的是,由于停不下前进的步伐,即使先头部队尽数中了埋伏,后面的人躲闪不及,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蹄狠狠地踏上那些滚落在地的袍泽的身躯。
      马腿断折的声音,和人骨骼碎裂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刺耳。
      “……”
      泽成抓着腰间悬挂的配剑,喉咙微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机械地转转眼珠,即使利刃划破手掌也懵然无知,直到几个马术精湛的手下侥幸躲过了陷阱,稀稀拉拉的围拢而来,众星捧月般将他拱到中间,他才略略找回了一点意识。
      “撤退……撤退,撤退!!!”
      他借着耶佤伸来的手臂上了他的马,一把抢过缰绳,声嘶力竭地叫喊道:“我们中了埋伏!!快……”
      可他很快就发不出声音了。
      树影憧憧的小路旁,忽然亮起无数个火球,穿着齐整的将士们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潮水般的涌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原地作困兽之斗。
      ……瓮中捉鳖,好一个瓮中捉鳖!
      泽成忽然就放松了,他抬目看向这只队伍的正前方,白衣如旧的女子坐在马上,神容凛冽,不着一语,面容虽然清冷,可眼中却露出些许的睥睨之态,这种胜券在握的表情,他以前也曾在王上身上见到过。
      他抽出长剑,御马向前。即使已知这是必死之局,纵是已无回天之力,他的责任与道义仍不许他后退半步,更不许他向眼前之人俯首称臣。
      “动手罢。”
      他听见晋皇清冽的嗓音在耳畔缓缓响起,可奇怪的是那些士卒们并没有动,他们只是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严肃而又沉寂。
      “……”
      他慢慢地扭头,望向自己身后的耶佤。
      火光将那张稍显稚嫩的面容映照得冷酷而危险。
      耶佤缓慢地抽回手来,带着剧毒的匕首反射着幽蓝的色泽,泽成知道,那上面还沾着他的鲜血。
      他的长剑掉落到泥地里,可泽成听不见它落地时的声响了,他的眼前充斥着烈火的颜色,烫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喉咙嗬嗬作响,像一只残破的旧风箱,又像一朵开在火里的花儿,不一会儿便凋零了下去。
      跌下马之前,他居然回光返照似的,看清了耶佤的脸。
      耶佤,耶佤……群星闪耀的光辉,无可比拟的荣色,照亮的,却终究不是他姽婳的天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止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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