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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悲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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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丽华携景彤往玉泉阁给刘秀送宵夜。日间叫人炖了红枣乌鸡,春日进补,最是恰当。
景彤放下食盒,与方邑一同退了出去。丽华亲自端出一盏红枣乌鸡汤置于刘秀案头,见书案上正铺开一张羊皮地图,山川大地历历在目。
丽华笑道:“三郎又在筹谋何事?”
刘秀端起鸡汤喝了一口,以手叩着案上的地图,道:“彭宠据守蓟城,如今有朱浮顶着,可以稍缓对付。眼下南方之地为更始残部盘踞,若不尽快腾出手来解决,将成我腹心之患。”
丽华一愣,“三郎要伐宛?”
刘秀澹然一笑,安慰道:“我知道丽华担心什么,南阳是丽华的家乡,也是秀的家乡,秀会谨慎对待,丽华放心吧。”
丽华点头微笑,“我知道。”催刘秀趁热喝完碗里的鸡汤,又问道:“不知此番率军攻宛的是哪位将军?”
“大司马吴汉。”刘秀胸有成竹,“吴汉善战,有威名,然此次我已叮嘱他重在宣示皇恩,想来南阳为秀与丽华家乡,恩威并施之下当不会顽固抵抗。”
丽华听见吴汉之名,心头莫名地“咯噔”一跳,蓦然想起当年听说吴汉击杀更始朝幽州太守苗曾一剑封喉血溅衣襟之事。
刘秀见丽华半晌不出声,不禁问道:“怎么?”
丽华恍然,摇头一笑,“没什么,这些事情丽华不懂,三郎运筹帷幄,如此谋划自然是有理的。”
刘秀拉过丽华的手,微笑安慰,“秀知道你想什么,你放心,新野自治乃圣旨明示,吴汉他也是知道的。”
他的笑如三月春风一般温暖,丽华的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
然而这安定也是暂时的,不知为何,自吴汉伐宛,丽华心里总隐隐然有些莫名不安。
连着十来日没有听见什么消息,丽华暗笑自己杞人忧天。这日与景彤欣彤一同从御花园出来,正在甬道上走着,远远看见邓禹从玉泉阁出来,面色凝重低头匆匆而行,将到面前时,居然都没有看见自己。
景彤欣彤依礼屈膝拜见,邓禹恍然停步抬头,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丽华,连忙拱手见礼。
不知为何,邓禹的样子让丽华稍许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禁问道:“禹哥哥如此匆忙,是发生何事了么?”
邓禹眼中忧虑重重,迟疑了一下,略略环顾四周,方压低声音道,“吴汉刚刚奏报陛下,奉儿在新野拥兵
自重,蓄意谋反,率南阳新野青壮对抗汉军,吴汉大败!”
“什么?”丽华色变,身子一震,后退一步,景彤欣彤连忙扶住。
“不可能!”丽华急道:“陛下早有圣旨明示朝野,新野自治,朝廷绝不干涉,奉儿没有理由要反呐!”
邓禹满脸担忧,“吴汉一口咬定奉儿在南阳边境置兵,阻挠汉军进入南阳郡宣示皇恩,还将吴汉带去的几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吴汉……”
丽华心头“咯噔”一跳,当年新朝王匡的几十万大军尚且奈何不了邓奉和他所率领的几百武士,真打起来吴汉的几万人又如何是他的敌手。只是邓奉如何会突然如此莽撞?不等邓禹说完,抢着问道:“那陛下怎么说?”
邓禹眉头紧皱,“陛下听了吴汉的奏禀不置一词,看样子也并没有相信吴汉的一面之词,只是陛下如今让我回一趟新野。”
“禹哥哥!”丽华愁眉不展,“奉儿天性骄傲,可我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胡来。你此番回去,一来问清楚缘由,二来……”丽华轻轻咬唇,“也劝他莫要冲动,无论如何,陛下会妥善处理。”
“是,陛下也是此意。”邓禹稍稍展眉,看着丽华,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听说你已有孕,还未及恭喜你。”
丽华面色微红,笑意浅浅,“多谢。”转瞬又催促道:“禹哥哥快些去吧。”
邓禹拱手告辞,匆匆而去。丽华在原地站立良久,眼睛一直怔怔望着前方通往玉泉阁的路。
“贵人是想去玉泉阁面见陛下?”景彤轻轻问。
丽华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却从景彤眼中看出劝止之意。
丽华沮丧低头,“我如今去问他不妥么?”
景彤轻叹口气,“陛下眼下并未全信大司马,又让邓大人回新野去劝邓公子,陛下已做了如今所能做的,贵人还想问得些什么?”
是呀,如今情势不明,她又能再问出些什么来?奉儿以私家武装对抗朝廷军队,还打得汉军大败而归,他心里的懊恼可想而知。希望禹哥哥能动之以情,劝得奉儿莫要冲动犯下大错。
丽华幽幽一叹,“走吧,回青鸾宫。”行了两步,忽然想起,回头叮嘱景彤欣彤道:“青衿性子急,青珮又在月子里,此事回去后不可再提!”
刘秀连着五日都未到青鸾宫来,每日都是在玉泉阁批阅奏折至深夜才回翠华殿歇息。丽华知道他这是有意避着自己,而邓禹未从新野回来,南阳情况不明,自己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知见面该说什么,彼此暂时不见或许也好。
这日,丽华在西配殿陪青珮说话,看着奶娘喂饱英儿又哄了睡着,才回寝宫歇息。刚在湘妃榻上合衣躺下,景彤轻步进来,丽华微微睁眼,见景彤神色有些异样,心里一动,坐起身来问道:“禹哥哥回来了?”
景彤点点头,“方邑来告诉,邓大人刚才去了玉泉阁,据邓大人说,此番邓公子与汉军起冲突,皆因大司马纵容底下的军士在南阳肆意妄为,烧杀抢掠,才激起邓公子愤怒,率邓家武士与南阳青壮对抗汉军。”
“什么?”丽华惊道:“吴汉居然敢无视国法军纪,纵容部下对南阳百姓胡作非为,此等兽行与当日赤眉、绿林何异!”继而拍案道:“奉儿打得好,此举乃保护南阳父老的正义之举!”
景彤垂目,压低声音道:“邓大人带回邓公子口信:陛下将吴汉斩首,以谢南阳百姓,他就来洛阳领罪。”
丽华一震,领罪!是呀,无论如何终究是与汉军为敌,杀得吴汉大军丢盔弃甲,大损朝廷颜面,吴汉该杀,但也该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陛下怎么说?”丽华颦眉问道。
景彤道:“陛下没说什么,就让邓大人出来了。”
没说什么?丽华愣了愣,心里像是忽然一空。事情已经如此明白,一切都是因为吴汉不知约束部下引起的,南阳百姓何辜?邓奉何罪之有?吴汉罪不可恕!不知他还犹豫什么?
丽华按捺住心头的愤怒和不安,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方邑送来新的消息,或者,他会亲自前来告诉自己一切。
夜已深,方邑没有来,刘秀也没有来。丽华让欣彤去玉泉阁看看,欣彤回来说,玉泉阁灯还亮着。
丽华站起身,只叫景彤陪着,打了灯笼一同往玉泉阁去。
来到玉泉阁门口,一眼看见宁康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外。宁康不料丽华会来,如同见着救星一般,赶紧迎上前来,打拱行了礼,低声道:“贵人来了就好,陛下把自己关里头大半日了,晚膳也不用,都这时辰了也不回宫歇息,还是贵人进去劝劝吧。”
丽华蹙眉点点头,道:“宁公公叫人去将晚膳热一热送来吧。”
宁康答应着赶紧去了。
丽华吩咐景彤候在外面,自己轻轻推开御书房的门跨了进去。
刘秀坐在书案前,埋首于堆积如小山一般的案牍,并没有发现丽华进来。
丽华敛衣跪下郑重礼拜,“臣妾参见陛下!”
刘秀抬头,看清丽华,连忙起身走过来,伸过手去:“丽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丽华抬头,素瓷般的面庞上两行清泪潸然滑落,“陛下,南阳百姓何辜,要平白遭受荼毒杀戮?求陛下严惩凶手,还南阳百姓以天理公道!”
刘秀托住丽华手臂,声音里透着疲惫:“丽华,你先起来。”
丽华跪着不动,泪眼中流露出悲愤和不解,“陛下为何犹豫?杀人偿命乃天道,吴汉放任部下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杀抢掠,此等兽行该千刀万剐!”
“丽华,”刘秀直起身来,长叹口气,咬牙闭眼,双手紧握成拳,“你以为我不想这样么?南阳是是你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南阳父老也是我的父老乡亲!”
“既是如此,陛下还犹豫什么?”丽华抬头双目炯炯盯着刘秀,“大汉自有法度,汉军亦有法纪,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区区大司马!吴汉他纵有赫赫战功于前,其罪当诛便诛,亦以此震慑大汉臣僚,国家法度不容有失!”
刘秀无奈喟叹:“丽华句句在理,可是眼下大汉四方未平,正是用人之际,吴汉乃河北诸将之首,若是按律诛杀,后果不堪设想!”
丽华冷笑,“事到如今陛下心里还只想着河北诸将,陛下可否想过南阳亦是陛下的大汉江山,南阳的百姓亦是陛下的大汉子民?吴汉分明罪不可恕,陛下若是此次不诛杀吴汉,寒了南阳百姓的心,便亦是寒了天下拥戴陛下的万民之心,在百姓眼里心里,汉军又与那祸害百姓的赤眉、绿林何异!”
“放肆!”刘秀重重拍案,深吸口气,忍耐地道:“丽华你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之人,今日为何非要在这里掺杂不清?”他转过身,烦躁地挥了挥手,“此等政务原不是你该过问的,你怀有身孕,就在宫里安心养胎吧!”
丽华愣住,不相信地望着刘秀的背影,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然而这些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分明就是他所言!愤懑、悲伤和失望排山倒海一般一齐涌上心头,丽华“蹭”地从地上站起身,车转身子向门外奔去。
宁康亲自端了晚膳送来,才到门口,迎面丽华旋风一般跑出来,宁康避让不及,托盘整个掀翻在地,食物碗碟杯盏“乒乒乓乓”散了一地。
响声惊醒刘秀,“丽华!”他大声唤着,亦急忙奔出来,大步流星赶上丽华,伸手拉住丽华衣袖,展臂合身紧紧将丽华抱住,任凭丽华在怀里拼命挣扎就是不放,“丽华,是我错了!我口不择言,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丽华,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丽华无力从刘秀怀抱里脱出身来,渐渐放弃了挣扎,明明心里痛极悲极却就是死死忍住不哭出声来,颤抖着身子任凭泪水恣意奔流,不一会儿就洇湿了刘秀胸前的衣襟。
丽华的颤抖让刘秀惶惑和心痛,他紧紧抱着丽华,一叠连声地道着歉,“丽华,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哭出声来好不好……”
丽华终于大放悲声,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里有愤怒,有悲伤,有委屈,有担忧,有无措;有恼,有恨,有哀,有怨……
刘秀眉头紧皱,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咬牙沉声道:“丽华,你容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法子把这事解决好,好不好?”
丽华渐渐止了哭声,眼泪却依旧断线的珍珠一般不住地滚落下来。她忽然明白她这是在逼他,心里掠过一阵分明的疼痛。可是若不逼他,奉儿怎么办?奉儿是那种认准了理就断不会回头的人,若是奉儿不愿回头,她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宁康和景彤都吓坏了,两人远远地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