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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外乡人(四) ...

  •   到了晚上,顾裴远才溜回去,胡诌了几句说是师傅留他开小灶,黑灯瞎火的反正奶奶也看不见他身上的伤。随意冲洗了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一面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谢遥的脸。一会儿是清清冷冷的表情,一会儿又是面善和煦的微笑。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平躺在硬板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愣神。

      一共十二块两毛八分。
      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顾裴远的桌子上头。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呢?找他讨工,居然直接抓了一把钱出来,还真把自己当成耍无赖的小叫花子了,他顾裴远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他气哼哼地从鼻子里喷出好大一股气。

      许是翻身把床板压得“咯吱”响,惊醒了奶奶,门外传来短促的敲门声,“小远,怎么还没睡?”
      顾裴远撑起半个身子,回头朝门外喊了声:“晓得了,这就睡。”他听到门外窸窸窣窣一阵没了声响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老式的电扇嗡嗡响了一阵,顾裴远便舍不得再用了,爬起来关了扇子,捡起蒲扇,一摇一晃地扇着赶走闷热。

      但要他当真去睡,他也睡不着的。想着明日又要见薛青,即便是洗了他的脏衣又如何?到底逃不嘲讽笑骂,简直就像是把废物两个字坐实了一样。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到明天那些个师兄弟们要如何嘲讽他了,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狂妄自大竟然想要赢了薛青。

      顾裴远努力地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可他如今大了,四肢修长,人高马大。连日的劳作让他的肩胛背脊全是鼓囊囊的肌肉,约莫平日里是吃不饱的,全身上下竟连一丝赘肉也无。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同儿时那般受了伤痛把自己藏起来躲两日就好。
      他十八岁了,他是个大人了,他必须自己去面对那些难题。
      即使他再不愿意,月落日起,新的一天仍旧会来临。

      顾裴远送完报纸后,天还是瓦蓝瓦蓝的。太阳远远在江边坠着,照得临江一片昏黄,让人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晨时还是午后。只是时间尚早,镇子大部分人还沉睡着,打鸣的公鸡喉头滚动一下,就划破了宁静。

      他不想去虎拳门,至少现在不想。
      去那里做什么呢?除了被嘲笑、指使做这个做那个,学不到一招一式,就连练习都找不到场地。父亲在的时候,还能被人另眼相待,如今父亲没了,他究竟是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待下去?
      他转了一圈,竟是转到了谢遥的家门口去。只是时间尚早,那屋子里黑漆漆的,听不到半点声响。顾裴远跨在车上远远地看了一眼,脚一蹬又向着其他地方去了。

      或许他应该往那条蜿蜒的路一直骑下去,去看看高耸的山峰,看看广阔的海域,说不定还能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找到个活计。养活奶奶和自己,风风光光的,开了洋轿车回来,叫那些低看自己的人大吃一惊。

      他被这样的臆想刺激得大喘气,仿佛自己真的已经西装革履立在虎拳门门口接受大家毫不吝啬的赞美和爱慕。但梦总要醒的,自行车停在虎拳门院子背后时,便能听见从里面传来清晰的“嚯哈”声。

      顾裴远把车子锁好,猫腰从门缝里窥探一眼。师兄弟们背对着他站得齐整,出拳干净利落,正是做着每日的早练。他见没人发现自己,也不敢开门,踩在碎石堆上,双手撑在院墙上一个轻跳,轻轻松松入了院墙内。

      还没来得及走两步,就被人叫住了。
      宋师傅沉着一张脸,手里捏了一柄寸许长的竹藤杆子,轻巧地在空气里挥舞着。顾裴远认得那杆子,是院子里一株最坚韧的青竹做的,抽在身上可紧着疼。落下来一道道的红印子,好几天都消不了。

      他几乎是看见那杆子就忍不住抖了两下,乖乖在原地站好,声音低不可闻:“师傅好。”
      宋师傅却不客气,扬手一挥,竹杆子就抽在了顾裴远裸露的小臂上。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冰水泼了一道,又像是在闷热盛夏里被滚油溅了一身,顿痛袭来,连冷暖都模糊了界限。

      顾裴远眉梢一跳,捂着胳膊往后躲了一下。
      宋师傅便气得又抽了一下,这一下,扎扎实实地落在顾裴远手背上。且不说十指连心,指骨那皮肤薄,血管多,轻飘飘抽一下,起的红苔就肿得老高。顾裴远当即痛叫出声,却接着连小腿也被抽了一下,腿窝一弯,整个人就跪到了地上。
      身位低,鞭子又接二连三地落在身上,顾裴远只叫了一声便不再发一言。昨日里被薛青揍得地方还乌青着,又在上面落了竹鞭子,创口处仿佛流出血来。那些乌黑的黏腻的血珠子依着毛细血管一一爆裂开,从皮肤下渗出滴滴点点,连力气也一同溜走了。
      他不得不绷紧全身肌肉才能扛过下一阵的痛袭。

      晨练的师兄弟们顿了顿,回头看顾裴远的狼狈样都有些闷笑,片刻后又转过去整齐划一地开始训练。

      “虎拳门的规矩怕是都忘了吧!”宋师傅也气得不轻,说到怒处压低声音道:“当初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把你留下来,你也都忘了吧!”

      顾裴远两鬓湿漉漉的,隐藏的额发间滚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低着头,忍受住师傅的责打,听得问话才不亢不卑地答了句:“徒弟不敢。”

      “好个不敢,你自己说说,自己犯了哪几条门规!”宋师傅抽得累了,瞪着顾裴远,非要他说个三五条出来。
      就听少年咬牙答:“不得私下聚众斗殴,不得迟到、不得早退。”疼痛卷走了他大部分的神智,日头明晃晃的,睫毛上凝住的水珠让世界变得缥缈起来。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他在心里暗暗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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