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星星还遥远》林免

1、外乡人（一）

　　凌晨四点半，屋子里的闹钟兀自响个不停。
　　顾裴远趴在床上，双手堵住耳朵，心中默念到十，然后挣扎着坐起来按掉闹铃打开台灯。
　　窗外还暗着，四周黑漆漆一片，夏末初秋的最后一场虫鸣盛宴透过纱窗娓娓传来。

　　他揉了好一会眼睛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一想到天气马上就要转凉了，心里顿时有些不情愿。入了秋，便会雨多风大，吹得人摇摇欲坠，要是再冷点，等到了冬天，漫天的雪花把道路都封起来，自行车肯定是不能骑了，报纸要怎么送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嘴里发出“嚯哈”的声音，猛地跳下床。

　　用院子里冰冷的井水随意洗漱后，便要去报站领今天要送的报纸。一共三百二十一户，这个片区的报纸都由他派送。薪酬月结，一共是三百二十一元，再加上奶奶的退休金足够他们生活了，只是爸爸生前欠下的债还有些没还完。要不再打份工好了。

　　他一面盘算着，一面将自行车骑得飞快。

　　一般送完报纸就六点了，赶回去给奶奶做早饭，六点半去拳馆正好。要不，再起早一个小时去送牛奶？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把报纸从院门外扔进各家院子，门口的电灯下团着一群小飞虫，听见车铃声响，便慌乱散开，兜了顾裴远一脸。
　　不不，还是算了，牛奶可不能这样扔，还是等晚上结束了训练再去找份活计吧。

　　那是1997年，楼房鲜少，各家还住着自己盖的小房子，左邻右舍挤在一处，平淡且幸福。石板路坑坑洼洼，，碍着夏季梅雨，里面长出了寸许的青苔，自行车叮叮当当一过，路面就印出两道墨绿的湿痕，蜿蜒着，向前续写这座小城无尽的生命力。

　　太阳刚露出一个头，江堤道路上便有搬家公司的货车驶来。顾裴远跨骑在他的自行车上，眯着眼睛看江堤那头徐徐升上来的太阳，自行车两边的报袋里塞满了报纸。货车的车灯一晃而过，便露出副驾驶上年轻人清秀的侧脸。
　　他等货车过去以后，才猛一蹬脚，自行车滑出了很远。

　　“今天我们要练习的是格挡……”
　　顾裴远蹲在场馆外面，竖着耳朵听师傅的训话。像他这样资质的弟子是没有资格接受师傅教导的，只能由往上一级的师兄们教授。但是那些师兄们，其实也不太愿意教他们，没有人愿意给自己培养一个竞争对手。

　　虎拳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外称是个门派，实际上也算是半个综合格斗俱乐部了。养着一大帮青壮年拳击手，外出比赛赚的奖金抽走百分之八十。整个精武镇开着大大小小数十家拳馆，这里的人都以打拳为生，能在外界拼得出名堂的也就只有虎拳门了，是以虎拳门弟子最多。

　　可是近年来，愿意打拳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没有人愿意用浑身的伤痛和血泪来换取钱财，他们宁愿用更简单更轻松的方式谋生。谁人不向往高楼大厦，谁人不向往纸醉金迷。
　　以前名声大噪的精武镇恐怕也要没落了。但不论是归家的故人亦或是背井离乡的寻梦者，它都用最大的包容迎来送往着这些过客。

　　顾裴远不由得想起清晨时分坐在货车里的那个年轻人。

　　“远哥，你又在偷懒了！小心薛师兄饶不了你！”杜晓一个扫帚扫过来，拍了顾裴远一腿的灰。他比顾裴远小两岁，今天已经十六了。他年龄小，还没到能够参加比赛的年纪，个子也小，在一群肌肉男里看起来很是弱不禁风，故而在拳馆也不怎么受重视，两个不被重视的人成天混在一起，整个虎拳门也就他两最亲近。杜晓平日里虽然嘴上喊顾裴远一声“哥”，做出来的事可从不把他当哥看。

　　“嘘！”顾裴远把食指竖起贴在嘴唇上，又朝杜晓招招手，“杜子，过来，你看。”他说着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小块地方，示意杜晓蹲下。

　　“不好吧……”杜晓握着扫帚，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和堆在角落里的垃圾。
　　片刻后，就能从场馆内看见窗台上并排冒出两颗毛茸茸的脑袋。

　　师兄们并排站着，每出一次拳，师傅便走过来进行视察纠正。出拳的角度、速度、力量大小都值得考究，只有确保一招一式都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才能在实战中拔得头筹。不仅如此，他们这种练综合格斗的，腿法更为重要。
　　顾裴远在底下小幅度的比划着，他马上就满十八岁可以参加比赛了，但是在此之前还得经过俱乐部内部的选拔。可是他连接受正规指导的机会都没有，所会的那几招也不过是父亲生前指导，或唯一是这样偷学来的。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差的只是那么一点机遇。有时候也会抱怨天道不公，可是那都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他唯一能够改变的，就是自己。

　　“哇……”杜晓蹲在旁边小声感叹着，“你看见没有，他们用的拳击手套是不是前段时间新进的那批。”那天他两还帮着卸货来着，德国造，高级货，杜晓的梦想就是闻一闻brucelee的味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轮到我们用啊。”他双手合十，像是许下了一个心愿，“希望到时候还能闻到。”他们现在用的就是前几天从师兄们那里淘汰来的。

　　场馆内响起师兄们“嚯哈”的声音，熙熙攘攘的，顾裴远偷看了一眼，现在是师傅让他们两两组队练习呢。他安了点心，讲话的声音也大了点，调侃道：“你到时候闻到的都是汗臭味。”

　　他说完这话，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那天领到旧拳击手套时，铺面而来的馊味，也不知道是哪位师兄的“杰作”，臭得人都要晕过去了。

　　杜晓一手扶着墙，对着地面做呕吐状，“别说了。”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早饭都要吐出来了。”顾裴远转过身来背对着墙，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怂啊哥们。”他蹭了一地的灰，忍不住勾住杜晓的脖子强迫人跟他一起坐在地上，黑乎乎的手掌在白色的T恤上落下一个掌印，“等哥比赛得了奖金，哥给你给我，咱两一人买一副，就买，买……b……”

　　“brucelee”杜晓补充道。
　　“对，不就是李小龙嘛！有什么了不起！哥以后也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手套！以后还再上面签名哩！不仅有手套，还有各种各样的护具。”
　　“得了吧，”杜晓抱着肚子笑得不行，“净吹牛逼。”顾裴远也在笑，两个半大少年笑嘻嘻地靠在一起坐在地上，看着彼此的脸更加乐不可支。

　　场馆内师兄们练习的喧哗，院子里鸟儿的啁啾，熬过一整个酷暑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上，发出破碎的“咯吱”声，像是被谁踩了一脚。

　　“是啊，废物的儿子不吹牛逼还能吹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馆内的喧哗消失不见了，可能是中场休息，可能是师傅累了，总之，给了以薛师兄为首的一众人等可乘之机。那句话刚落，身后便爆发出大笑。顾裴远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到薛青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他“切”了一声爬起来，真扫兴。

　　“杜子，你有没有看见好大一个垃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