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29、第 29 章

　　二十九

　　富翁为各项事宜做好安排后，翌日一早，就与乞丐做好乔装，骑马出发了。走了两日，傍晚时终于到得哈恩，投在一家客店。休整精神后，二人外出打探，总无结果，毕竟一名过路的收税员，不能指望他留下好大的印象。
　　这样过了几日，乞丐忽然疑惑起来，富翁自言有旁的事务要办，却不见他动手，有次闲聊时，就提了出来。
　　富翁微微一笑，道：“我说有旁的事情，就是避开在科尔多瓦的那位大人物。”
　　乞丐奇道：“您是那样的好，想不到也会讨要某个人。”
　　富翁哈哈笑道：“我既为人，当然逃不过人的爱恨情仇。我从前与他多有龃龉，如今愈发不想见面。”
　　乞丐醒悟道：“我原本就认为，埃及女奴这件事，怎么也劳动不到您亲自出面，原来是借机逃跑来的。”
　　富翁笑道：“正是。往常我最会讲些大道理，可是一到切身的关头，总还是由着人类的天性行事，说来惭愧。”
　　乞丐一边宽慰他，一边因他这有血肉的、真实可爱的样子而欢喜。
　　两人在哈恩探访多时，一无消息，不禁暗暗着急。正当他们问到一名街边的乞丐，是否知道有从科尔多瓦来的、带着画的收税员时，一名从旁经过的男子停下来问道：“您们找他做什么事呢？”
　　富翁应道：“他在街边买下的一幅画，实为我家表妹失窃的肖像，因她尚未婚嫁，恐名誉受损，是我两人急忙追赶过来。”
　　那人瞪眼瞧了他好久，才不情不愿道：“原来如此，真对不住，我就是那个买画的收税员。”眼见两人转愁为喜，他又急忙道：“不过，那画现下已不在我手上，我买了来，原本就是为了献给此地一位贵族，请他帮我行些方便的。您们要找，只好问他去。”
　　两人请教这位收税员在何处投宿，又探听了那位贵族的情况，之后动身前往，拜到了那位大人的跟前。
　　贵族说道：“听闻您们要从我这里赎回一幅画，有这么回事吗？”
　　富翁答道：“大富大贵、深有教养的人啊，是这样没错。我家中有位小表妹，自幼仪容出众，才华超群，性情温顺，很得家人的喜爱，时常不是这个姨妈请，就是那个姑姑唤，不能即刻得到她陪伴的人，难免都要伤心惆怅。她是那样招人欢喜，所以家人雇了位高明的画师，为她画像，好叫未能见到她的面的，可以对着画聊以慰藉。不料，上月某日，家人发现那幅画不翼而飞，一同失踪的还有些金银细软，知道是窃贼所谓。比起痛惜财宝，他们更痛惜那幅画，因那画画得实在太好，又因表妹尚在闺中，不能叫外人多多看她的面容。为着忧愤攻心，顷刻病倒一大片，家长见事有不谐，即遣我俩出来，吩咐定要将画带回，好解救家族危机。大人啊，请您看在我一家老小的份上，把画退回给我吧，或是要我出资来赎，也没有不可以的。”
　　贵族听了这番话，嗤笑道：“凭安拉起誓，您们这些异教徒，口口声声尊奉神的权威，却处处蔑视神，好似神造万物，您们绘画塑像，丝毫不对神的大能抱有敬畏，拙劣地僭越和模仿。您们把灵魂注入一名女子的画像，如今尝到苦头了。您们难道没有想到，这是您们崇拜偶像惹起的祸端吗？不过，我认为您们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我留着那画像，真是毫无用处，但也不能轻易交还您。”
　　富翁道：“您要价多少？”
　　贵族道：“我已家财万贯，不要您的钱。这样，假如您能把人们口传的那位基督徒厄斯帕达叫到我跟前，并让他为我办成一件事，凭天房主人起誓，这幅画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还您的。”
　　两人虽然很感到为难，也只好答应下来，退了出去。
　　乞丐说道：“主人啊，这个厄斯帕达是谁？我听见人们有时谈论起他。”
　　富翁道：“他是歌谣里传唱的人物，据说与我们同时，刚出生即被膏膏过，因为嫉恶如仇，斩草除根，被称为‘上帝的宝剑’。”
　　乞丐道：“这个人是否存在呢？他存在于哪个时期，我们怎能找到他呢？”
　　富翁发愁道：“不晓得啊。从来没人说亲眼见过他，就好似没人说亲眼见过不存在的东西。这正是最使我烦恼的。即便真有这种人物，我们也来不及把他叫到跟前，因为那位贵族既不珍视女奴的画，甚至拿它信做冒犯神灵的标志，我们的行动若不迅速，他轻易就会转交给别人。毕竟，迟误了一天，也可算作‘办不成’。”
　　乞丐急道：“这如何是好！”
　　富翁沉思一阵道：“为今之计，只好找人来假扮了。”
　　乞丐惊道：“大智慧的主人啊，使得吗？”
　　富翁叹气道：“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商定以后，他们就到街上物色人选，既要有俊美的容貌，又要有机敏的头脑，后者更为难办。
　　不过，他们还是设法办成了。当他们为一名小伙子穿上基督徒的教士衣服，带到那位贵族面前时，这名小伙子果真如他们谆谆教诲的那样对答如流，没有破绽。
　　最后贵族说道：“尽管您表现完美，我的怀疑仍然不能解消。但是我理解这两位先生的急切之情，决定把对您的考验，与要求您完成的任务放在一起。今天夜里，月亮不会出现，您要如同传说中那样不带灯具，独自走入黑暗，找到坐在山洞外面的人，设法把他赶走，因为我打算在那里盖一座房子。据闻他是一位基督徒，您要用传说中那种神通震慑他。”
　　小伙子马上说道：“遵命。”然后和另外两人退了出去。
　　一走到街上，小伙子就说道：“先生，今晚的事我办不了，我没有那种能力。”
　　富翁却笑道：“无妨。您走吧。”
　　小伙子就把衣服脱了，跟两人告别。
　　乞丐见小伙子走远了，焦急地对富翁道：“主人啊，您做的什么打算？让他替我们仓促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接下来我们又该找谁帮忙呢？”
　　富翁道：“再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除了我们自己。”这样说完之后，他转身走回旅店，吃了饭，就在房间午睡起来。
　　乞丐无计可施，只好也那样做。
　　靠近傍晚时分，乞丐才从午睡中醒来，却没有见到富翁，不知跑到哪里了。他见晚霞很美，就倚在窗边观看。好似许久没有这样的闲暇，来回想很多往事，使他恍惚之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眼睛触及街上一个身影，那张光滑、俊美的脸庞使他狂烈地欣喜，他与他分别了那么久，终于到重聚的时候了。
　　但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长尾大鸟令他蓦然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他已经离开了我，他是那样狠心地离开了落入苦难的我。”
　　就在这时，富翁走入房间，喊他去吃饭。乞丐庆幸眼泪没有流出来，立即站起身，跟在富翁后面下了楼。
　　当他问富翁去了哪里时，富翁答道：“无咎的人啊，心地良善的先生，您尽可以悠悠午睡，我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去为晚上做准备。期间，我还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稍后我们再回到旅店，我就讲给您听。”
　　天色擦黑后，两人提着灯走进群山之中。月亮果然如同贵族所说地没有露面，四周漆黑一片，异常寂静。
　　走到一个隘口处，富翁停下来道：“从这里开始，我们不能再打灯了，因为灯光会遮掩我们要找的人。”
　　乞丐虽然依言把灯熄灭，心中却异常惶惑，不知道在这种黑暗里头，富翁打算怎样走路。
　　两人在黑暗中摸索，又前进了一小段。
　　接着，富翁停下来，在一团比黑夜更黑的阴影前高叫道：“天地间至伟大者啊！人类祈求您的怜悯！请为人类照亮黑暗的道路，告诉我们何去何从！”
　　三次喊过后，乞丐又听见他低声喜道：“看见了，看见了！我们走啊！”
　　然后，乞丐的手被富翁紧紧牵着，漆黑中不知走了多久。
　　一道静止不动的细长瀑布，渐渐出现在两人眼前，随着脚步愈加靠近，还可看见它在风中飘荡。
　　乞丐满心疑虑，又惊又怕，紧贴在富翁背后，不敢稍离。
　　终于，两人停在泉眼跟前，乞丐才发现，那原来是从一个人脑后长出的头发。他无比惊愕，紧张得屏住呼吸。
　　这时，富翁开口道：“大光辉的人啊，智者啊，您在这里做什么呢？据说有人坐在山洞前沉思，双手合十，长满藤蔓。我们想要找到他，请您告诉我们，如何能找到他吧。”
　　那人用异常沙哑的声音说道：“您们已经找到他。因为长久的禁言，他几乎不能开口说话。”
　　富翁又道：“他为什么禁言？他的双手为什么长久合十不动，以致长满藤蔓？他为何沉思？这些事情，我统统都想知道，请您告诉我，我很想听一听。”
　　那人没有答话。过了好久，才讲道：“他的修道院被天火焚毁，连同作恶的院长，和众位无辜的兄弟。只有他一个勉强逃出，但他宁愿没有逃出。因为思考这场惩罚是否公正，使他犯了渎神的罪。他越是恼恨，年纪就越大，头发越长。只有当他虔心忏悔，真诚思过，这两种迹象才会逐渐消失，当生命充盈全身，他的惩罚才会迎来尽头。”
　　富翁沉思一阵，说道：“他的院长犯了什么错，得到应得的惩罚？他的兄弟们又犯了什么错，得到不应有的惩罚？”
　　那人紧紧闭着嘴，不发一语。富翁再三地追问。
　　他终于大叫道：“不要问我这个问题！不要激发我的思考！如果天主至仁至慈，我无辜的兄弟究竟有什么错，要葬身痛苦的火海？如果天主最能宽恕，我究竟有什么错，被发落在这永恒的禁锢中？从前人们敬畏侍奉神的人，如今轻蔑他们。我仿佛明白他们的轻蔑，因为我一思考，我就不再敬神，我的全身被怒火充满，无能为力的仇恨腐蚀我的内脏。我硬朗的身躯变得佝偻，年轻的脸上爬满皱纹。我禁止自己思考，每日静默度过，皱纹就减退，活力就增加。如今我凝视上苍，质问在那里究竟有什么，生命又再度离我远去。”
　　但是，富翁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直反复嘱咐那个问题。
　　那人开始在地上打滚，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的银发迅速增长，几乎把山谷填满，他的泪水汇成溪流，打湿两人的脚。他蹒跚地爬起来，行走好似一个老人，口齿不清地说道：“不要问我问题，不要让我思考。”他啜泣着走远，从山间消失了。
　　这时，富翁呼出一口气，顿时瘫软下来，为自己的残忍感到悲哀。他靠在乞丐怀里，掩面哭泣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啊？我怎能那样对他？他的伤口已经很大，我为何要再撕开一点？为了自己的私心，我不停地伤害他人。”
　　乞丐不知怎样安慰他，只好把他紧紧地搂着。从前这个人搂着他，如今由他搂着这个人，他捏了捏对方的肩膀和后背，发现这人比想象中还要瘦削。
　　过了好一阵，富翁终于安静下来，乞丐就点起灯，搀扶着他，一点一点走到山下。这时天已放光，所以他们穿入城门，没有受到阻拦。
　　回到旅店后，富翁拒绝不上房间，直到办完两件事，才回到乞丐身边，说道：“无咎的人啊，我写了信，告知贵族老爷事情办妥，已差人送去。待会儿将有一位先生来到这里，给您讲我昨日听到的故事。因为自己做下的残忍行为，如今我无法再讲关于那个可怜人的任何话，我把我的朋友叫来，由他讲给您听罢。尽管是昨日结识的，我认为他很可靠。”这样说完，富翁就靠在一旁休息。
　　过了片刻，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走入他们的房间，随便地打过招呼，就在门旁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对乞丐说道：“应那位高贵的朋友邀请，我抽空来为您讲讲我的故事。我的时间不多，幸好故事不长。您听着：有一次，我走在森林之中，几乎为野兽所害，一名路过的青年施展神力，将我救下。我非常感激，就请他向我提一个要求，他仿佛敷衍地道：‘给我找一个长生不死的人吧。’我认为无法办到，请他另提一个，他却坚持那是唯一所愿，我只好答应，并牢记在心，尽管不抱多少希望。
　　“我为了做自己的事，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终于来到哈恩，并结识了一位剃头匠。他为我理发时，屡次赞扬我的头发浓密强韧，他说美好的头发是割舍不掉的迷恋，后来又向我透露他已找到世上最美丽的宝藏。于是在某个夜晚，我跟随他走到充满传说的山上，去见识他心爱的珍宝。
　　“我们在一处草丛中伏下，只等月亮升起。连同太阴一齐出现的，是一个美丽的银色背影，无与伦比的丰盈秀发覆盖着整个后背，长长地拖曳到地上，好似银色的裙摆，看不见尽头，在那样光秃平坦的山坡上，似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一瞧见这惊人的长发，我即确信找了不死之人。
　　“从山上下来后，我急忙向恩人传递消息，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我面前，在我的指引下，他独自走入山中，见他要见的人。我认为恩情已报，心情愉快。不料，他怒气冲冲，突然在我面前出现，说道：‘该死的！那种长寿是不吉祥的，是不自发的、不稳定的，由于他自身的努力，这种寿命已经开始缩短。您怎好叫我取用受诅咒的寿命！’他怒不可遏，面容扭曲，不多说一句话就走了。他纵然指责我，我又怎么知道他做事的目的呢？先生，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已经为您讲述完毕。愿您们有福！”这样讲完，他就如同来时一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