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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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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放学后,池晓瑜和宋将晗在楼门口弹玻璃球。那场令人胆寒的绑架看似没有在她的小脑袋里留下丁点爪印,可是成长是一次乘火车的单程旅途,风景不断后退,起始站渐行渐远,拐弯后不见踪影——但它就在那儿,在记忆中凝固,不为现实的拆迁或翻修而消失。我们只是假装看不见。
池晓瑜和宋将晗几乎趴在了地上,衣服脸蛋全是灰。宋将晗将池晓瑜最后一只球弹进了死洞,当即欢呼:“耶!我赢了!”
池晓瑜气鼓鼓地说:“我都没有玻璃球了。”
宋将晗说:“你让你爸给你买啊。”
“我不要跟你玩了,哼!”
说完跑进楼门,宋将晗在后面追住她,将满口袋的玻璃球拿出来说:“别不玩啊,我借你十个还不行吗?”
小孩子的声音传进家里,许萍推开门说:“都几点了,回来吃饭了!你俩作业写了吗?”
池晓瑜脱了鞋,蹦蹦跳跳地跑进客厅,宋维斌拍拍她的头,塞给她半个橘子,说:“一会儿你爸过来,想他了吧?”
“嗯!”池晓瑜开心地说,“爸爸要带我去见石叔叔啦!我也好想石叔叔啊。”
宋维斌的脸色沉下去,又不好被孩子们看出端倪,于是勉强笑说:“你这么喜欢你石叔叔啊,为什么?”
池晓瑜摇头说:“我不知道,”想了想,小嘴倍儿甜地绕着弯子告状,“我喜欢石叔叔,喜欢爸爸,喜欢宋叔叔,喜欢许萍阿姨,喜欢小晗哥哥,但今天我不喜欢小晗哥哥了,他把我的玻璃球都赢走了……”
宋维斌不负瑜望,板起脸说:“小晗,怎么又欺负妹妹!”
“谁欺负她了,愿赌服输。我还说了借她十个玻璃球呢,是她不要。”
池晓瑜趁热打铁:“我不要你的,我就要我自己的。”
两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吵起来,给沉闷的屋子带来几分活泼生机。宋维斌和许萍已经有段日子无话可讲了,许萍寄希望于石故渊,期望他能给她个工作,可碍着宋维斌和郑稚初的态度,机会渺茫。贫贱夫妻百事哀,当一对夫妻连争吵都懒得回嘴时,两人的婚姻生活就即将亮起红灯。
十分钟后,池羽裹挟着一身疲惫而来。池晓瑜将玻璃球抛到九霄云外,尖叫着扑上到爸爸怀里。吃过晚饭——大人们都没什么心情吃晚饭——将小孩子赶去卧室做作业,许萍去厨房洗碗,将客厅留给了池羽和宋维斌。
池羽仍坐着餐椅,没动地方,他颓丧地垂着头,单刀直入地问:“斌哥,故渊的事儿,就没半点儿转机了吗?”
那天石故渊推出手术室,尚未清醒,池羽向医生询问了许多关于石故渊的伤情;那些密集的、还未愈合的刀口,即便他在抢救室干过不少日子,也觉得触目惊心。他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长句,直到郑稚初签字回来,依言揍了他几拳头,并充分地用语言发泄愤怒,他才惊觉石故渊付出了多少努力,以保护他和晓瑜。
可石故渊终归是一己之力,凡人之躯,那些伤口落在石故渊的身上,却加倍地投射进池羽的心里。
石故渊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试图留住他,所以不对——不对!他不会再选择转身离开;既然石故渊将所有伤害视作理所应得,苦行僧一般赎罪——如果、如果石故渊的罪过注定不能得到赦免,那么他就和他一同承担。
你值得。
他想说出口了,他却不让他说了。
他想再早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在得知女儿和小沨被绑架的那天,他哪怕拨出一点点勇气,像晓瑜那么多的就好,有些伤害就可以免去,那么那三个字,他还有机会说出来。
他想起自己在晓瑜表达想念石叔叔的一天晚上,问她:“石叔叔做了坏事,你还会想他吗?”
池晓瑜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坏人。”
“如果是呢?”
“我还是好想他呀。”
“如果……如果他很危险,会伤害到你呢?”
“石叔叔有危险吗?”池晓瑜蹭地坐起来,紧张地说,“他怎么了?我们要去救他吗?”
“我们可以去救他,但这样你可能会受伤,就像你摔倒了,会很疼……”
“那我们也要去呀爸爸!”池晓瑜认真而焦急地说,“我喜欢他,我爱他呀,你不也是吗?”
是啊,他也是啊;所以就算石故渊将他拒之门外,就算他力量微弱,他也不能再放手了。
宋维斌窝在沙发里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烟,眉头深锁,叹气说:“我让他去自首,他倒好,哼……”
“你们调查到哪步了?方便说吗?”
宋维斌说:“物证人证具在,走私是赖不掉了;徐立伟的案子,在桃仙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从上到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南二饭店老板失踪,谁能相信和他没关系?他还有经营赌场,赌场负责人钱有道前几天差点在看守所遭人暗杀……我让他尽早自首,越早对他越有利,他——诶!”
“怎么样能别让他死?只要他活着……活着就好……”
宋维斌遗憾又悲伤地说:“要是小沨还在,没准……”
池羽猛地抬头:“小沨怎么了?”
“你不知道?”宋维斌惊讶地说,“小沨没了,前阵子刚出的殡。你和石哥关系好,他没告诉你?怪不得那天没见着你。”
“没人告诉我——小沨怎么会——怎么突然就——”
“可怜的丫头,她被赵铁强绑架了,诶,不就是和你女儿一起——”宋维斌忽然噤声,担心挑起池羽的不适,遂含糊过去,“小沨被注射了过量的毒品,我听我同事说,他们赶到的时候,现场那真是惨不忍睹,石哥身上全是血,蹭了小沨一头一脸,当时他们还以为是小沨受了外伤,后来才发现是石哥的血,那肚子让赵铁强捅的,整整二十三刀啊,肠子都快流出来了……”
池羽的手插进发间,听着宋维斌接着说:“……谁成想啊,石哥挺过来了,小沨倒没了。后来赵铁强很快被捉拿归案,也算是给小沨一个交代了。”说着瞥见了池羽痛苦的神色,安慰说,“石哥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怕你自责吧,今天是我嘴大给说出来了,你别忘心里去啊。”
顿了顿,宋维斌又说:“石哥这辈子挺不容易的,原来我在腾空看大门,就有谣言说,说石哥是我们郑董包养的兔子;要我说就是嫉妒,石哥那模样没话说,还是高材生,又是挣大钱的,多年轻有为!结果这些年他就没找过对象,估计就是这些谣言给弄的,所以我真特心疼他。但能咋办啊,我是警察啊,我不能带头违法啊……”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池羽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些谣言是真的,能从轻吗?”
宋维斌一愣,缓缓吐出烟雾,思虑许久,半晌才说:“不会。任何创伤都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
“即使是为了活下去?”
“即使是为了活下去。”
池羽死死地抱住头:“我只要他活着……难道活着也是罪吗……”
或许是空气的紧绷,居然让大咧的宋维斌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寻常:“你——?”
池羽避开眼神,他的内脏如同翻涌着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地绞作一团——他清楚,就算能从轻,他也不会越过石故渊本人,替他做出“坦白过去”的决定;石故渊保留了近半生的秘密,他隐藏着小小的骄傲,不会为博取同情而丢弃尊严。
然而池羽忘不掉,这个假设太美好,美好到足以改变一切,渴望像枷锁一样,在他得不到时,牢牢地卡主了他的脖子,令他凝神屏息——
他深切地知道:他根本见不到石故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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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腾空大厦的总经理办公室灯火通明;刘勉看着新到的传真,深深叹了口气。
小赵站在办公桌前,问:“刘总,看守所那边失败了?”
刘勉把传真扔到桌面上,说:“钱有道是命不该绝啊……这是他的病历,市局已经知道腾空要除掉他,一定会安排严密的防守。现在,不管钱有道招不招,腾空都难保了。”
小赵紧张地说:“刘总,我们还有机会,市局没有证据表明是腾空做的;就算有,也不证明是我们动的手;再说,还有石总呢,他比我们显眼。”
“你看不出来吗?”刘勉说,“石故渊要撤了,郑稚初又不是你我这样的身份,人家有家里罩着,谁敢动他?我恐怕……”
刘勉的声音小下去,目光落到伫立在办公桌一角的相框上,里面是他一家三口在病房里的合影。他儿子的鼻孔里插着助氧气,却面对镜头笑得可爱无邪。而背后按下快门的,正是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中的一员。
刘勉拿起相框,温情脉脉地摩挲着老婆和儿子的面庞,继续说:“小赵啊,我交代你个事儿,你一定要办好。”
“您说。”
“明天,我会去市局自首——”
“刘总!”
“你别插嘴,”刘勉抬手止住他,说,“我会让事情止步到我这里,你明天去趟医院,一定要见到石总,跟他把这句话说明白;然后,让他把我老婆孩子都送到白云市去,你一定得跟着你嫂子一起走,路上帮我照顾他们,知道了吗?”
小赵说:“刘总,您会不会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要不,要不你带上嫂子走吧,市局盯着大头,现在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刘勉苦笑着说:“想什么呢,石故渊如果是握抢的人,那我就是那把枪……我国禁枪,你懂不懂?何况,轩轩的身体离不开治疗。不管怎么说,石总这点还行,我要是为他死了,至少轩轩和他妈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你看张胖子,是吧。”
“刘总,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真到了山穷水尽,我就提不了条件了。”刘勉目光锐利,“小赵你给我听好了,你必须走,跟你嫂子一起走,别耍心眼子,保命要紧,听到没有?”
小赵只好无奈地应声,他不懂上层斗法,心里十足的矛盾:比起远在天边的石故渊,刘勉于他更亲切,更接地气儿;而且他觉得,相较于石故渊,刘勉就像兔子般无辜,那些坏事都是石故渊让做的——错的是人,枪有啥错?
翌日,小赵与刘勉兵分两路,一人来到医院,一人前往市局自首。
石故渊对刘勉的所作所为,没有做出任何评价,这让小赵心生不满。石故渊叫来郑稚初一起商量,说:“小初,你跟小赵一起跑一趟,轩轩的转院手续这两天尽快办好。”
郑稚初不情不愿地啃苹果,一指小赵,说:“刘勉不是让他送吗,我去凑什么热闹。”
石故渊瞥他一眼,没吱声;他三言两语送走了小赵,末了只剩下郑稚初与他,才说:“你对刘勉敌意不小啊。”
郑稚初翻个白眼:“还不是你给惯的。”
“是,我给你惯的。”石故渊开个玩笑,“但是,腾空是你爸留给你的,你不能任性。”
郑稚初警惕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石故渊平静地说:“小初你记着,企业做大了,都是国家的,”他从容自若地迎向郑稚初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但你不一样,你的出身是你最大的倚仗,别浪费了它。”
“石故渊你给我说清楚,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郑稚初的心里打起急鼓,他知道石故渊聪明,总能洞察一切,但当石故渊真向自己认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仅不开心,还充满了恐慌与不详——就好像……就好像古代一场权位的交接,背后掩藏的是举国哀恸。
石故渊说:“我的意思是,你从白云回来之后,先回趟京城,说服依鹏用腾空的名义,与桃仙市政府联手向金碧辉煌注资,腾空的股份可以比政府少,但务必得高过恒宇。”
郑稚初深深皱眉,不解地说:“你是要和唐军对着干吗,他为了金碧辉煌,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了,要按你这么办,恒宇可就黄铺了呀!你咋想的?”
石故渊说:“我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
郑稚初合计了一会儿,忽然不可思议地看向石故渊:“你——你疯了吧?!恒宇不是你命根子吗,你——你也舍得?!”
牺牲一个恒宇,但同时也牵制住了政府蚕食腾空的进度,保留了腾空一定的自主性,给腾空以后的翻盘留下了机会;加之郑稚初的中央背景,腾空必然能优先享受到政策优惠,届时复兴不会是一纸空谈。
石故渊坚定而温和地说:“担子很重,但我相信你,这是你爸——”
“我爸我爸!你就知道我爸!”郑稚初突兀地爆发,“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乐不乐意?!”
石故渊有些惊愕:“你不是一直——”
“那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什么腾空什么董事总裁,我看都不会看它一眼!都是你!你!!”
石故渊抿住嘴唇,半晌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郑稚初勃然大怒:“闭嘴!你没有对不起谁!你没有错!你从来没有错!”他咆哮着。“石故渊你听好了,我看到了我爸操`你,那不是你的错;那么多人死了,也不是你的错,我爱上你更不是你的错!操`你妈石故渊,操`你妈,你个大傻`逼!”
没有人错。错的是我们出生在这个时间,错的是我们生而为人,无法用动物的方式看待生命。
郑稚初摔了暖壶,砸了杯子;发泄过后,他站在狼藉里,喘息不定;幻听似的,他听到石故渊说,“小初,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