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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老妈子(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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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优雅的天空像渐变的琉璃瓦,浮着绵软的云彩,相比起泛着金黄永远奢华忙碌的风俗店,温馨空灵的天际则更显亲切,温柔的像是怀抱,它很广阔。广阔到惊为天人,任何人都不敢放肆占有。
“久坂大人,啊——”朗云如水一般的声音。
“啊——”
高杉晋助刚拉开门的时候,就见到了如此香艳情景。久坂躺在朗云姑娘的膝上,美艳动人的姑娘笑意盈盈的往她口中送了一块又一块切割精致的水果。
高杉忍无可忍踢了她,“起来。”
“坏人好事,高杉你会遭报应的。”
“别在我眼前风流,让出空来。”
“你要做甚?去别的屋,今日的朗云是我的。”
“谁想那些了!”
“唉罢了罢了,谁让我现在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想当个老实人呢。”
朗云失笑,适时的退了出去。
“你去干嘛啦?”她问。
“寄给长州的信。”高杉坐了下来。
“那种事,给秃儿做就成了。”
“此事重大。”
“哎哟哟,不得了了!我们家高杉小鬼也能一脸臭屁样的犯中二了!”
“你有去检查一下脑子吗?要不然叫兰医进来瞧瞧。”
“好哇,现在学会呛我了,我还以为那个两年前出发之时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高杉晋助是个幻影呢,高杉晋助?高杉你在吗?”
“……闭嘴。”
“既然干了就别怕被人说嘛,来来来吃点心,朗云做的好吃着呢。”
“……明明刚被阴一遭,却若无其事,真不像你。”
“没关系,我终究会赢的,放心,你受的伤我帮你还回来。”
她嘻嘻一笑,从地上坐起。
“你刚写信回长州招兵啦?”
“嗯。”
“可是长州的武士紧缺,恐怕并没有多余的兵力。”
“无妨。……反正我也不喜欢那种娇生惯养的武士之后们。”
久坂真瑞一扬眉毛,不知脑袋里又在盘算什么。伸手揪一块甜点,神色肃穆,高杉见状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无言。——直至门外有脚步声渐渐远去,久坂才开口,“恼人的虫子。”
“昔日看你见漂亮的美人便走不动腿,现在反且讨厌起来,奇怪。”
“这些姑娘们,要是偏偏不为自己所用,便是匕首,刺人的紧。”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而后回神,“长州兵力急缺,你又当如何招兵?且,你也看不上那些官家子弟呢。”
“会刀的,不止他们。”
“说来听听。”
“不与你同说。”
“你干嘛这么耍小孩脾性?!不就揶揄你几句!”
高杉得意嗤笑。
“你好奇?”他问。
“当然啊。”
“那你就好奇着吧。”
“……”
久坂吸了口气,“那什么,我瞅着阿黛姑娘兴许对你有意……我去为你说个媒……”
“……回来。”
“干嘛?这会儿求着我听啦?”
“回来回来。”
高杉晋助十分无奈,久坂这混蛋总有办法制住他……
“你说吧,哎,等会儿,你该上药了,等我去把东西拿来。”她小跑几步跑出屋门,而后又毛手毛脚的跑了回来,刚一坐回榻榻米上,又一拍脑门,自骂了一句‘我真混,忘拿绷带了!’又像风一样没了影。
看吧,有时候,这种小事,她竟然也蛮碍手碍脚的,相比起在越上身边时那样波澜不惊,恍若山巅不可攀附的冰雪,偏偏这样更生动一些,她会调笑她会温柔也会忘事,当然,怎样的她,他都很欣赏就是了。
她回来的时候,高杉正在自己解下绷带,这几个星期来,不是她就是朗云给他清洗伤口,久而久之也没了避嫌的心思。更何况——明明身为女人的久坂都没说什么,他再扭捏便显得小家子气,高杉可不想偏偏在这方面输给她。
久坂的手指很冰凉,裹着淡黄的药膏触碰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时,能恰好驱散开那泛起的痒意。
“……十六。”
“……什么?”
“十六处伤口,我替你记下了。”
“……你倒是尽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好伤心啊,我明明这么郑重严肃的。”
“……”见她嬉皮笑脸的,不理她。
“哎呀我困了,睡了。”
“你倒是把绷带收拾一下!”
“拜托你啰。”
榻榻米的房间就是有这等好处,久坂一扯头上的发带,倒头便睡。
朗云姗姗来迟,悄悄推开门,露出一个脑袋,水灵灵的眼睛澄澈纯真。
“久坂大人睡下了?”
“啊啊、”
“他还没喝药呢!”朗云把身前地板上的碗推进房里,这药味道极重,不一会儿整个房间便充满了浓郁的草药苦味。
高杉皱眉,拿刀一捅久坂的后腰,“滚起来,喝药。”
她声音带着倦意,“请高杉大人为我效劳吧。”
“这种事怎么效劳!起来!”
“啊啊啊——我讨厌喋喋不休的男人!”
刚睡下就被无情叫起的她凭空多了份暴躁,气冲冲的移到汤药旁,又道,“高杉小子,去找楼下阿妈拿份蜜饯。”
“别随意使唤人!”
“因为真的很苦啊!如果是松阳,早就帮我备好了!”
“你这混蛋!别拿老师当挡箭牌!”
“啊!前几日长州来信,还问我什么时候能把你绑回家和雅子公主结婚!我决定了,要把你脱光塞进公主的被窝!”
“别说这么不知羞耻的话!”
难为朗云听这两人幼稚的吵架,她想劝架却也不知怎样插手,只得无力的在旁赔笑,做着无用功的劝解,“哎呀,高杉大人……久坂大人……那个……”这两人为什么碰在一块就智商骤减啊……明明……高杉大人是靠着不错的皮相和性子在艺伎中人气颇高,久坂大人也是因为生性潇洒还会作句俘虏一片芳心……要是这样子被其他人看见了,不知会有多少人幻想破灭呢——
正当朗云的思绪飘到天边的时候,高杉落于下风(觉得和一个女人较劲的自己真是蠢),十分不服气的下楼去拿蜜饯,刚舒了一口气的朗云正想说些什么,又见久坂面色一变,方才那嚣张的气势没了大半,苍白的面庞更添死气沉沉。
“我不是说了我不会再喝药的吗?”她声音有些虚浮。
朗云慌忙行了跪拜,“但是……兰医说可以靠这个调养身体……”
“……没用的,昨天的样子你也见过了,我不想让那小子也看到。”
昨天——昨天的久坂委实吓了朗云一跳,朗云煮好药给她端来,她服用完便带血吐了出来,她的身体已经到了连药都不能消化的地步,虽然前几天用了松阳的不死之血,但也不过是勉强撑住她破烂的身体不再继续恶化而已。
朗云呆呆的看她将药浇在了盆栽上。
“久坂大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啊、我认识一个医术非常高超的医生……所以………”
“哎,今日天气甚好,”她语气欢快,“朗云,执把伞,我带你去街上逛逛吧。”
两人一同下楼,她披着厚重的羽织,不再束起的发柔顺的散在背后,散漫又悠闲,只得用两物形容——清风明月,淡然若雪。路遇一楼是撞见刚从厨房出来的高杉,她便抱怨‘慢死了’,顺手捏起一个蜜饯塞进他嘴里。
身后朗云渐渐低下了头,唔,非礼勿视……等等,这两位大人都是男的吧?
嗯……说不定这是豪门子弟之间特殊的交往方式,不是有这么一说吗,大多数的有钱人家其实也偏好男色,收养的小姓比女人还要娇美。
“你一路上都在想什么呐?”
萧瑟的街道上,看着魂不守舍的朗云,久坂有些好笑的问她。
“我、我想吃丸子!”朗云慌忙掩盖。
“有食欲是件幸事,不过也不至于——”久坂一挑眉,那模样真是俊朗,“你看你,光顾着左顾右盼。”眸中含笑,视线落在地面。
“哎呀,”朗云小迈了一步,方才她心事重重不小心踩进了一滩浅浅的水里,已濡湿她的袜,她红了脸,“大人竟眼睁睁的看我出丑。”
“真是对不住,其实我刚才也在跑神呢。”
“大人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嘻儿,”她笑,“今日无暇玩闹,赏下夕阳倒是不错。”
朗云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向天际看去,那上面有浓红的太阳,仿佛可以平息世间存在的所有躁动,铺洒在街边却变成了金黄,让人不得不虔诚的折服,这是人类赖以为生的太阳的恩赐,所有人,都活在在恩赐之下,谋以生计,谋以国格,或卑躬屈膝的活,或久而久之的死。
让人觉得自己很渺小。
渺小到洒在身上的光也不过是太阳无数恩赐的,最小的一格。
“大人。”
“嗯。”
“您说,你信天命吗?”
“这东西,”她神情穆然,“当然信,不光人的天命,国运,气数,命数,古往今来,让人不信不行呢。”
“那这人一出生,是不是宿命就已定?”
“怎么说?”
“我生下来便注定当只笼中鸟,久坂先生生下来就注定疲于奔命,我的秃儿生下来就是要遇见我服侍我,将军生下来便是征夷大将军……”
“朗云可是觉得,这不公平么?”
“怎么说是不公平……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总是不随人愿呢。”
“嗯,是啊,不随人愿,毕竟我们都太渺小,恐怕三千世界的神明,都无视了我们。”
“久坂大人呢?”
“什么?”
“久坂大人一直以来的宿命是什么?”
“我所坚守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看着那三个孩子长大,他们不敢做的我便去做,有违他们信义的事情那也由我来做,我希望他们能长成独当一面的武士。为此我已经违背了最初的想法,变成了小人,但那些,我不在乎。”
“您觉得您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如果朗云觉得我错了,那便是我错了吧。”
“大人错了。”
朗云的声音坚定。
“大人是觉得,有些人出生就只能朝着被卷入悲剧而无辜死去的结局走向?有些人天生只为用生命成全他人的理想和抱负?——大人,错了。错的糊涂,错的彻底。”
“得此一言,我却放宽了心,有些事情,或许只有确定了朝向才更能坚守。呵呵……一错再错,于一个死人来说,又何妨?”
“——这样啊,原来我的小老虎变了。”
那不是朗云的声音。
只见朗云……这个贤淑的女子悠悠收起了伞,提着厚重的衣服恭敬的跪了下去,朝着后方一个俊朗的身影,道,“拜见主子。”
“……”
久坂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多种情绪涌上心头,淡定不能,好在最终她得以排解,面无表情的幽幽道,“虽然知道你会在我身边安插人手,可没想到竟然找了个艺妓。”
“你对很多人都很谨慎,但惟独对她们不设防,不是么?”
“看来,这十年间,你也不是很闲。”
“呵呵……”
那是久坂家的两个子嗣,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见面。
在那场大火之后,妹妹身负重伤不再拿刀,抛却女人的身份以男装过日,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哥哥侥幸逃生伪造尸体,更名换姓混入幕府,借着天生聪颖风生水起,如今已掌大军。十年……十年,能改变很多东西,久坂真瑞已不是那柔弱瘦小需要保护的‘小老虎’,久坂真机已成为深谋远虑工于心计的‘腹藏剑’。
他们都是小人。
他们都做过许多错事,杀过无辜的人。
他们看的是同样的方向,幕府背后沉重暗黑的阴影。
一个跟随倒幕势力,想要冲破封锁。一个混进内部编制,想要真正与那阴影接触。明明……明明没有任何商量接触,就这样不约而同的走向殊途同归的道路。以至于——
“用那炮火伤了我军百人的是不是你?”
男人便笑,“先利用中平烧了万千粮草的导致三百幕府军被杀的人是不是你?”
“河坝倾覆顺带淹死周际平民的是不是你?”
“为夺藩策,暗杀污蔑威胁人者是不是你?”
同归,却也已不能一笑泯恩仇。
两人背上都负着太多对方同伴的人命,久坂不能原谅他,久坂也不能原谅她。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他还在等我。”久坂从地上拾起朗云扔下的伞,打开,对她淡淡道,“你若想跟着我,便一起来。”朗云抬起惊愕的脸,又见久坂温和地笑了,“刚才的那些话,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但有点我不想承认,我没糊涂,我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朗云看看她的主子,又低下了头。
橘玄津低声柔和的说,“跟着她吧。不要愧疚,我不会要一个存有半点异心的手下。”
而后那个艳丽的身影钻进了久坂的伞下,对玄津行了一个毕恭毕敬的礼。
两个人朝街的另一边走了。
橘玄津提了音量,“你也知晓内部的腐烂有多危险,所以舍弃了中平,不是么?”
久坂没有回头,“谢谢你帮我解决。”
“没关系,这个血债算到我头上,小老虎还没到吃人肉的年龄,我不舍得她。”
“小老虎也会咬人的脖子。”
“要咬我么?”
“下次再见的时候。”
玄津笑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说道。
“下次再见,一分胜负。”
久坂冷冷回头,直冲橘玄津笑的摄人的眸子。
她比起小的时候,模样变的多了。他想,小时候的她干瘪又瘦小,身上常有药香,而现在则英挺又果决,英明的眸子衬着泱泱风度。可不知为何,这一大一小两个模样却在渐渐重合,她好像还是他最喜爱的阿妹。他不止一次的想象过长大后的她是何等模样,何等心性,后来他了解了,在幕府与攘夷军队碰撞出的时代交替的悲哀的血花中发现,她还是这样谨慎胆小,又善于算计利用,杀伐残忍。她的性格还是没变。
其实她小时候,或许内心有一处温柔是对着他。
很多次,很多次的,松本村平静的下午。
绿树荫下,蝉鸣扰人。
一个少年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移进了房内。
然后每次,都会响起一个声音。
[大哥!]
房内干瘪瘦小的孩子慌忙起身扶住了他。
[为何每天都是这样落魄的回家?我不要看你这样!大哥你疼不疼?]
少年虚弱一笑。
[无妨……我很开心,所有人都在问我,受伤了会不会耽误而后的练刀与念书,只有你还在意我,知道我怕疼。]
但好像现在,她对很多人都很温柔。
明明自知背负罪孽,却像是证明自己的菩萨相一般口蜜腹剑。虚伪……又可怖。
……真恶心。
他说,“阿妹,我果然还是讨厌你。”
“因为是我带来了久坂的灾难,所以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从小到大,你从未赢过我,无论是棋,是刀,是学问,就连你逃窜的十年中,也未得先我一步,依旧在底层漂泊不定”
她不说话,只回眸一笑,“可你有。天大的软肋。你好像爱着一个谁。”
“……”
“那个人死了,你会很伤心。那个人活着,你又不是很开心,好生纠结,我帮你解决掉她吧,就当是还了久坂育我恩情。因为我也很期待,你最爱的那个人,被碾碎被侮辱然后凄惨的死去之后,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会崩溃吗?还是…欣喜若狂?……”
“那…吉田松阳呢?高杉晋助呢?坂田银时,桂小太郎,杉文,周布葵,甚至你身边的朗云呢?不管不顾了么?”
“所以,大哥,这点我比你强,我也会赢过你。啊,对了,替我向胧道谢,为了解决那些不听话的将领,害他手上又多了几条人命。”
她的最后一句结束了这次阴沉的会见。
“我可以尖刀刺心仍无动于衷,大哥你……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