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贵幸 ...

  •   自从那一日,魏慎决定留在宫中,第二日皇帝便下旨,封魏贵人为长安君,居昭阳殿。

      如今后宫的规制,以皇后为首,父仪天下,与圣上同享天下;皇后以下是贵君,爵二品,仪比诸侯王;贵君之下是昭仪,爵三品,仪比诸侯;再之下有婕妤,美人,贵人,八子,九子等;再之后,就是不入流之等了。

      我朝圣上对美色上一向不用心,是以后宫除了皇后之外,有品级的不过寥寥几人。但是有封号的,却绝无仅有。如此,便显示出皇帝对长安君的殊待了。汉宫的昭阳殿一向是盛宠之人的住处。且有司问皇帝,长安君爵几等,勋几级?皇帝回答,比照贵君的规制。

      于是,此诏一出,阖宫便知道,这大汉永巷,日后是长安君的天下了。

      诏书已下,长安君也已从偏殿搬迁完毕,皇帝的意思,要在未央宫设宴,让魏慎以长安君的身份与后宫诸人见个面。是以这次宴席,设在晚上,邀请后宫有品级的各位侍君,就连平日里轻易不得露面的异邦的帝卿也在其列。

      除了皇后,皇帝冷落后宫已是常态,虽说后宫诸人对魏慎的封号难免不满,但这次难得有面圣的机会,纷纷振作起来,涂脂抹粉,希望能得陛下一见。

      所以,到了夜间,帝后及后宫诸人便端坐在两端,组成了这席盛宴。

      皇帝坐在正中,左边与她共齐的位子上坐的是皇后,右边稍往下的位置上是今日的主角,长安君魏慎。其余还有两个婕妤,三个美人与那异邦的帝卿三三两两,坐在一旁,正是一副春日夜宴图。

      皇后今日穿了青色的曲裾,颇显端庄,举了举杯贺道:“恭喜陛下抱得美人归。”说罢一干而净,温柔贤惠的样子,正符合他父仪天下的声名。众人见皇后带头相贺,如何不纷纷举酒?一时觥筹交错,合宫同贺。

      皇后是宰相之子,先帝在时为还是太女的皇帝娉的太女君,为人最是温婉贤淑,自成亲之后与太女情好甚笃,继位之后就封为皇后。传说皇帝曾经为了皇后,不见后宫诸人。只可惜结缔十年,二人膝下没个一男半女。不仅皇后无出,皇帝登基近十载,后宫无所出。皇后贤惠,多次向皇帝进言,广纳天下美人,充实后宫,不知为何,皇帝只是不听。

      皇帝提了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口称:“多谢皇后。”算是应答。

      今年是皇帝登基的第十个年头,正值壮年,面容清瘦,神态平和,素有仁君的美名。

      两个婕妤,一左一右,纷纷上前祝酒。一个口齿伶俐地说吉利话,一个只是抿着嘴笑。皇帝一一颔首,又示意魏慎上前与其交接。

      两个婕妤,一个姓张,一个姓徐。一个是御史家的儿子,一个是廷尉家的儿子。张婕妤为人豁达,徐婕妤好黄老之术,都是与太女君同一年进的府,算是宫中的老人了。

      婕妤洪氏已逝。婕妤王氏、婕妤李氏都是由家人子晋封,此时在席间嬉笑。

      今日是魏慎的好日子,他身着一件朱红色的深衣,上前答谢两位婕妤,举止得体,没有半分错处,可见这段时间他在永巷,也没有闲着。

      魏慎是今年前采选由皇帝钦点进的宫,众人本以为此人必然得宠,却不知为何,魏慎进宫之后,皇帝一次也没有召见,也不许别人召见,就像忘记了这个人一样。直到三个月前,皇帝突然将魏慎从永巷中提出来,也不侍寝,只是闲聊,再有封长安君的旨意。之前,魏慎几乎不曾在后宫诸人面前露面,如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动作就是连升三级,不免令人好奇。如今见了,也是寻常模样,面色黑些,眉目间颇有些生机盎然之意,也不知道皇帝看上他哪里。

      张徐两位婕妤退了下来,正窃窃私语。

      皇帝与皇后说些体己话,酒酣。皇帝点点头,凑过去欲与魏慎说话,谁知邻国的帝卿,此时封为修成君的,突然冲出来,下跪矜拜,腆了脸笑道:“陛下,今天是个好日子,臣想借长安君的喜气,求陛下一个恩典。”

      这位帝卿,是先帝在位时和亲过来的,同时送入匈奴的,还有我朝嫡出的帝卿,皇帝同父的兄长。因为当时尚为太女的皇帝一向反对“以一子之身,换万邦之安泰”的和亲政策,加之两国之间存在着地域和语言的差异,是以帝卿嫁过来后,皇帝就没有亲近过他。先帝知道之后,也知道太女委屈,又想外邦之子进入宫廷,本就是权宜之计,哪能勉强储君与蛮夷的稚子如何?便听之任之。皇帝即位后,变本加厉。算起来,帝卿已经三年没有面见过圣颜了。

      皇帝脸含笑意,示意他说。

      帝卿抬起头来,朗声道:“陛下,臣侍想要一个孩子。”

      帝卿此话一出,一时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为的是皇帝年富力强,却忙于政务,寡欲后宫。一个月有十五天是在勤政殿歇息的,还有十五天在皇后处。但是皇后又是个病秧子,平日里只靠着山参吊着一口气,如何能孕育子嗣?但是皇帝的确几乎不临幸后宫,又如何能指望能诞育皇嗣?

      是以,孩子是后宫诸人人人心中所想,但是无人敢提。

      气氛一时压抑起来,人人自危。果然,皇帝像没有听见一样,慢条斯理地咀嚼完嘴里的食物。半晌,看见帝卿仍旧跪在地上,似乎不讨个说法就决不罢休,后宫诸人也似在等待,于是说:

      “本朝和亲至匈奴的帝卿,寡人的兄长,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

      帝卿也沉默下来,当初王朝的帝卿入匈奴之后不久,就传来死讯,听说是被虐杀致死,死状极惨。那时候,皇帝连面也不肯见他,他是草原最受宠的帝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得到消息后,吓得不清,再也不忧心如何争宠,生怕皇帝等人拿他出气。皇帝与惨死的那位情谊深厚,便是一时行为过激,也是有的,到时候他即是死在汉朝,又有谁在意?

      他一直等,等,没有等到皇帝找他的麻烦,反而听说,皇帝为他解决了那些义愤的人,说:“两国联姻,是国事,便是对方生性残忍凶暴,也不意味着我朝要与他一样;更何况,匈奴可汗做下的事,与他一个帝卿有什么相干?”那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以皇帝的心性和地位,她难以做出什么苛待他的事情,但是虐杀她兄长的的确是他嫡亲的姐姐,要她与他修好,也是不可能。于是皇帝即位后,给了他一个封号便仍在一边,有时候甚至数年也见不到一面。他知晓缘由,心中平静,没有怨愤。

      知道是一回事,能够做到是另一回事。

      他从十六岁花儿一般的年纪在异国的深宫中熬到如今,太寂寞。他本以为皇帝已经忘记数十年前的往事,可是从皇帝刚才的反应中看,不仅没有,反而记忆犹深。

      皇帝虽然不见这位帝卿,但是她对枕边人一向优待,绝不至于让他们受了委屈去。她对有着国仇家恨的帝卿如此,对旁的夫侍,更是不消说。

      便是寻常人家,到了皇帝这个年纪,还没有继承人尚且要愁一愁。更何况国无储君,一旦有变,无以应对。因帝卿一语勾起了众人的愁思,皇帝一面想:不仅你没有孩子,我也没有,在座的每一位也没有。然而她一向是个谨言慎行的,虽然心中恼怒,仍旧不开口,只是一面冷冷地扫视后宫诸人。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圆场,便也要好些。只是皇后听了帝卿的话若有所思,只一味地出神,没有出言宽慰;位份高的以长安君为首,可是魏慎是新进宫的,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且他与皇帝之间,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样亲近,是以他虽然心中着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有就是两位婕妤,这两位和帝卿一样是进宫多年无女的,心中也正不痛快,做什么帝卿说错了话,要他们来圆场?是以只是闷闷伤神,没有出声。还有几个小的,更不敢出声,是以一时竟然没有人说话,殿内静极了,一时只能听见众人粗重的喘气声。

      “后宫无所出,是谁的罪过?”项妍抬了头,冷冷地扫向众人,看向皇后时,目光阴鸷,似别有深意。

      陈檀无法,只得跪下请罪道:“后宫无出,是臣侍德行有亏之过。”

      众人见皇后带头下跪,纷纷也跪下告罪,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过错。一时齐刷刷跪了一地,只余皇帝一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怅然若失。

      好好的宴席,在帝卿的搅局之下不欢而散,下一次再想得见天颜,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众人心中难免不快。今日是长安君的主场,众人本以为皇帝必然会宿在昭阳殿内,以示恩宠,谁知皇帝来了昭阳殿,和颜悦色地交待些事情后仍旧摆驾而去。

      第二天,魏慎便得到消息:听说我们这位陛下,在我朝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下跪了一整夜。

      魏慎在昭阳殿呆了一晌,终于等到神武将军入宫的消息。

      神武将军属外女,除了日常的朝见,一般不得进入这深宫。此番神武将军能够进宫探望长安君,全是陛下的旨意。

      原来,昨日宴席罢后,皇帝来到昭阳殿,与魏慎说话。虽然席中那样恼怒,皇帝在魏慎面前,面上却不显,仍旧和颜悦色,拉了魏慎的手,轻声细语地问:“今日可乏了?”

      因为之前二人从未有过肢体接触,此刻见皇帝握着他的手,魏慎不禁脸红了,低下头应道:“是有些。”又说,“还好。”

      这是前言不搭后语,皇帝笑了起来:“宫里规矩多,寡人想你肯定不惯,不过只此一回,是不能省的,日后一切随你的心意。”

      魏慎也笑了起来,此时天色已晚,他又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留宿,心中忐忑,对答间不免有些慌神。

      皇帝知他心中所想,招了人将准备的东西拿过来,说:“寡人知道你对行军用兵之道一向上心,这几年在宫中也不少用功。藏书阁有本不外借的,寡人猜你一定喜欢,前几日取了出来,你看看。”

      魏慎将案上的帛书翻开一看,惊喜道:“是《黄石公书》!”说罢双眼看着皇帝,眼里止不住的笑意。

      皇帝也笑:“是,《黄石公书》。当年留候佐高祖定天下,就是用的此书。”

      “臣本以为此书已随留候仙逝,不想原来还在宫中。”

      “这也是机缘巧合,才让寡人在前几年寻得了它。也是与你有缘。”皇帝见他欢喜止不住的样子,知道算是投其所好,又说,“你平日在宫中练习骑射,也是好的。宫里骑射场内的马匹器具,都是优质精良的,只是你的骑射师傅,虽然是宫里老资格的,到底不如在战场历练过的。”

      魏慎摇摇头,说:“陛下费心。不用如此麻烦。臣自小生在战场,见过母亲训练。如今只需块场地,马匹、弓箭等就好,不需要额外的教习师傅。现在有资历的将军都要放在边关,哪能为臣拘在宫中?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魏慎是神武将军的独子,神武将军又是二十年的王朝长城,想必他母亲的训练方式是不差的。皇帝见他说得在理:“好。”又说,“你进宫之后没有见过家人了吧?寡人的意思,明日让你母亲进宫,好让你们骨肉团聚,享一享天伦之乐。”

      魏慎听说能见到母亲,一时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只是强忍着。他得封号之前教习公公专门教过礼仪,尚且记得,知道推辞:“臣只是怕,不符规矩。”

      皇帝见他可怜,安慰道:“宫里净是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你暂且不要管,只听寡人的就是了。”

      汉宫的规矩,家人子入永巷之后,便是皇家的仆从,便是得了封号,进宫前的家人,也是不得相见的。我朝就是中宫的皇后,也没有省亲的惯例。如今皇帝准许长安君的母亲进宫探望,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魏慎知道要下跪谢恩,谁知皇帝一把将他拉住,嗔道:“什么事?你就要行这样大的礼。以后没人的时候,不要讲这样多的虚礼。”叹了一口气,又说,“要你拘在宫中陪我,已经是委屈你了。”

      皇帝的眼中有太多的情愫,魏慎轻笑起来,抬手摸了摸皇帝的鬓发,轻声说:“臣不觉得委屈。”

      夜已深了,皇帝轻轻地拍了拍魏慎的手,说:“天色晚了,你早点歇息。”打算离去。

      两人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魏慎得了《黄石公书》,又能马上见到母亲,一时高兴坏了,倒是忘了晚间的事。如今皇帝说走,他才想起,怕席间的事惹得皇帝心里不痛快,讷讷地说:“陛下。”

      皇帝回头,说:“寡人过几日再来看你。”

      昭阳殿内新拨的奴才,以为按照惯例,皇帝必然会留宿昭阳殿,谁知说了一会子话就走了。第二天便传来消息说,皇帝在牌位下呆了一夜。

      等到神武将军到了,母子二人经年不见,如今乍得相见,不禁抱头痛哭起来。一旁侍立的宫人也纷纷哭泣,为助长安君哀。

      两人哭了一会子,还是神武将军说:“老臣年老,经年不见殿下,如今知道殿下安泰,禁不住流泪,倒是惹得殿下上心,就是罪过了。”

      “娘亲说的这是什么话?”魏慎见母亲这样说话,言辞间用上敬语,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还端坐在主位,受母亲朝拜,一时心酸。众人见神武将军不方便说话,左右退却,留母子二人说些体己话。

      神武将军这个儿子,从小娇惯,他想要什么给什么,一切顺着他的心意,也不管是否符合世俗观念。养他到十七岁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想着就是养他一世也没的什么,婚事什么的不着急,只要找一个他喜欢的。谁知,皇帝大选,竟然进宫了。这下可急坏了她。为的是他这个儿子,性情刚烈,怎么都不适合在深宫中生存。后来,宫内也没传来音讯。她以为儿子不得宠,勉强能过,也没有办法,留得性命就是了。谁知又传出封号的消息,世事变幻,真是难测。有心探一探底细,于是问:“听说陛下有意让你出宫,你拒绝了。”

      “是。”魏慎点了点头。

      神武将军一时转过万千念头,痛心疾首,怒不成声道:“傻孩子,你要待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地方做什么?”

      “我一开始听到陛下这样说,也有些疑惑,恐陛下这样说,是诳我的,只为对母亲不利。后来一想,陛下不是这样的人。我要留在她身边。而且,以儿子的身份,若想要从军,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待在陛下身边,母亲说,是不是?”

      那时候,他不知道皇帝是什么人,心里谋算什么,乍一听皇帝要放他出宫,心中没有欢喜,只有恐慌,想着:“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诓我的?她想对母亲做什么?怎么做?”可是他抬头看皇帝脸上的笑意,突然又觉得,她这样的人,恐怕是不会骗我的。虽然她是皇帝,御宇多年,脸上的真诚识不得真假。但是在那一刻,他就是笃定,皇帝是真心实意,想给他自由。

      于是他决定留下来。

      这样说来,神武将军知道她这个进宫之前情窦未开的儿子,恐怕是对九五之尊情根深种了,叹道:“痴儿,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

      “儿子只知道陛下此刻对儿子的心,是真的。”

      可是你嫁给了天下最可怕的女人。神武将军知道她这个儿子一向执拗,决定了的事情绝不悔改,如今他选择这样一条路,得宠还好,若是不得宠,可要怎么办呢?又叹了一口气:“唉,你果然,是随了你的父亲的。”

      魏慎的父亲当年是豪门嫡子,又生得花容月貌。是各位贵女争相示好的对象。那个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兵,日日与军旅为伍,曾经见过他一面,惊为天人。但是二人身份相差悬殊,只能把这份无望的爱恋埋藏在心里。后来,机缘巧合,二人走到了一块儿,那时候,也是几乎所有人劝,不能嫁。但是魏慎的父亲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再之后,斯人已逝,她解甲归田,在京城养老。只等魏慎长成之后就随他而去。不料魏慎一朝入宫,她放心不下,在人间煎熬。到了此刻,魏慎得封长安君,更是危险万分。她还是不能放下,只能祈求夫郎原谅了。

      两人沉默起来,魏慎见威武将军神色凝重,有心宽慰,说:“陛下如今对儿子,已经是宫中首位了,只在皇后之下。母亲不用太担心了。”

      威武将军说:“我就是担心陛下对你太好!”

      威武将军见魏慎愣神,知道自己失言,说:“你还年轻,多年前的事情不清楚。皇后是个外柔内坚的,后宫多年无出,和她脱不了干系。你要小心就是。”想了想,又问:“陛下有没有说什么?如今殿下身份不同,臣这里有些人手,可供殿下差遣。”

      项妍温言问:“你今日可见着你母亲了?”

      魏慎行了个礼,回答:“回陛下,见过了。”

      项妍点点头,又问:“神武将军还好吗?”

      魏慎答道:“母亲一切安好,还让臣侍问陛下安好。”

      项妍点点头,说:“寡人今日不得空,没能见着神武将军。日后你若是想家,随时召神武将军觐见即可。”又转过头看着皇后。

      皇后会意过来,马上说:“是了,弟弟若是思念家人,说一声即可,宫里没什么不方便的。”

      魏慎应道:“臣知道了。”

      项妍微微颔首,又说:“你去吧。寡人今晚过来看你。”有意与皇后说话。

      魏慎本待离去,又恐她因今日的事情心里不快,念念不舍地说:“陛下,保重。”

      项妍笑起来,连目光也柔和起来,轻声说:“知道了,你去吧。”眼看着魏慎离开才错开眼与皇后说话。

      皇后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里老不自在。眼见项妍在这儿,顺便便想提一提长安君的事情,于是说:“陛下既想抬举魏家贤弟,自有宫中规矩在。臣侍的意思,何必一步登天,给予封号?如此,倒是惹得宫中人心浮动,心生嫉妒,反为不美。”

      项妍看了皇后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既然本来就存了这个心思,何必慢慢来?迟则生变,也教他委屈。寡人又是经常不在永巷的,他有个封号和身份,遇到什么事也好应对,我在前朝放心。至于宫人嫉恨?这就有劳皇后费心了。”

      皇后无话可说,应道:“陛下放心。”那脸色变化,极为精彩,项妍看在眼里,只是不理。

      项妍悠悠地说:“起来吧。”见皇后坐在一旁,又说,“寡人正好有事与皇后商议。”

      “陛下请讲。”

      “如今也是寡人继位的第十个年头了,你看宫中服侍的,宫人、小侍等年纪到了的,就遣送出宫好了。”

      这是汉家的恩典,宫人到二十五后遣散出宫,在民间配人,也好过在宫中孤老一生。从皇帝即位那年进宫的宫中,这时候差不多也到了年纪,该遣送出宫了。如果没有人开口,也就忘了,如今皇帝既然这样说,对宫人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一件。

      皇后应下了,听见项妍又说:“还有那几个婕妤,美人,你去替我问问,若是有意,便也一同出宫罢。反正他们在宫中,我也见不着一面。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进了宫,倒教我们祸害了一生。”

      “陛下不可。”皇后大惊。若说遣散宫人是惯例及恩典,后宫这些有封号的,却如何能够出宫?“且不说他们是伺候过陛下的人,平白放他们出宫,又损皇家的脸面。就是先前,也没有这样的惯例呀?”又想起皇帝今日见魏慎的神色,心中愈发疑惑,“莫不是陛下有了长安君,就再也不想看见我们这些老脸了?”

      是呀,寡人要遣散后宫,专宠一人,没有人相信,是不是?

      “皇后说的是什么话?你还好,寡人尊崇祖训,初一至十五半个月都是在你房里的。那几个婕妤美人,一年也难见到寡人一面,想必连汉宫殿内有多少块砖都已经数得清清楚楚了。这难道不是寡人的罪过吗?”

      项妍见皇后仍旧不同意,说:“此事你也做不得主。只是帮我问一问就是了。”

      皇后见她心意已决,知道不能再劝,想了想说:“陛下若是倦了,不若再选一批新人进宫。”

      项妍奇怪地看了皇后一眼,说:“寡人为什么不愿选秀,皇后不知道?”甩甩袖子,走了。

      到了晚间,项妍果然如约来到昭阳殿。魏慎已经在等着了。

      项妍一来就说:“今日宣政殿政事多,长安君久等了吧。”

      魏慎摇摇头,上前将项妍的外袍脱下,说:“不妨事,便是不等陛下,臣这时候也是不睡的。”

      项妍点点头,随魏慎进入内殿,说:“知道,你要挑灯夜战的。”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本来侍君为皇帝侍寝,皇帝忙于政事,有事来迟了,按规矩是必然要等的。皇帝体恤长安君,不想长安君竟然直接承认不是为的等皇帝,这样说话,众人唯恐皇帝听了心生芥蒂。不想两人一笑揭过了。可见圣上对长安君的宠爱,不是一般的。

      项妍想起今天已经有大臣提起对匈奴的政策,心里盘算,隔日要召群臣商议,想必通过之后对外宣战必然会提上日程,那时候,眼前人想要从军的心愿也可以得偿了。不过此事尚未成为定局,不宜先透露风声,省得他空欢喜一场。

      魏慎见项妍仍旧凝神沉思,知道恐怕仍为朝政烦心,既然她没有开口,自己不便过问,于是说:“陛下快来洗漱,可还有气力?臣侍今日读了陛下的书,有一些疑惑,想问一问陛下。”

      两人坐在案前,讨论了一会子行文释义,项妍实在疲劳,说:“寡人乏了,不能相陪。不想你这样用功,这样,明日请讲武堂的师傅为你授课。”说罢站起来要去歇息。却见魏慎仍旧待在案旁,没有动身的样子,又见他双手握拳,低着头,似乎十分紧张。

      项妍一笑,本来今日太劳累,也没有让他侍寝的意思,只是想过来看看他。如今他这个样子,倒是惹人怜爱。于是将手放在魏慎的肩上,说:“你还要用功?那寡人不等你了。”说罢往塌上走去。

      魏慎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心下松了一口气。本来就着昏黄的灯光读书,不想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会儿想自己点着灯,她会不会睡不着;一会儿想,这点小心思,她是没有看破,还是不说?好歹熬到了估计屋内人睡着了的时间,也赶着轻悄悄地上了塌。

      那人果然睡着了,安静的睡颜美得像一幅画似的。魏慎喜滋滋地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找了一个舒适的地儿,也睡了。

      到了后半夜,魏慎恍惚觉得眼前有个人影,突然惊醒,一看枕边没人,吓了一跳。又看一个人身着白色的寝衣,似乎坐在临窗的桌前,靠着椅子,看着窗外的月光,似乎是项妍。

      魏慎生怕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也没有时间穿,就往项妍身边跑去。待到了跟前,又怕惊扰到她,放慢了脚步。可是已经晚了。果然项妍回过头一笑:“我睡不着,在这里坐一坐。吵到你了吧?”

      魏慎摇摇头,突然又想起项妍这个角度看不见,于是说:“没有。臣一向浅眠。”

      魏慎这人一向心宽,在冷宫三年也从来都是吃得下,睡得着,哪里像自己这样,有梦中惊醒的毛病?项妍知道他在安慰自己,没有点破。

      魏慎知道,处在至尊之位,必然有许多烦心事。只是这样一个深夜,她一个人在屋内坐着,看着月亮,背影如此形单影只,让人心疼。魏慎禁不住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一些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项妍站起来转身握住魏慎的手,说,“你看你,出来得急,也没有披件衣服。手这样冷,也不怕着凉,快进屋去吧。”说罢牵了魏慎,两人一块儿往里屋走去,将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了。

      魏慎等一会儿,以为项妍不想再说的时候,听见她开口:“十几年前,八王之乱的时候,匈奴犯边,母皇便准了兄长入匈奴和亲。”

      项妍盯着帐顶,眼睛眨也不眨,继续说:“那个时候未央宫下了雪,我在殿前跪了一夜。第二天,哥哥还是跟着和亲的队伍去了。”

      “母皇和我说,便是身为帝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你要记住这一点。”

      项妍说了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之后的事情魏慎都知道,汉朝和亲的帝卿死了,匈奴和亲的帝卿封为修成君,十多年寡宠至斯。

      魏慎一直盯着项妍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直有氤氲的光彩,但直到阖上,也没有水珠滴下。

      国事繁忙,项妍数月不入后宫,魏慎遍求昭阳殿长者,问帝旧事。

      前一天项妍临走时说今日会来昭阳殿看他,魏慎于是梳洗打扮,准备好皇帝喜欢的吃食,认真想了等她来了要说些什么话,两人在一处做些什么消磨时光,想到会心处还傻傻地笑出来。然而,魏慎从天亮等到天黑,没有人来。

      眼见太阳将要落山,陪长安君一起等待的宫人见他脸色难看,知他是心系君主的新进宫侍,心中自有盼望,可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里能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也不知道宫里有个傻男子痴等着他。

      宫人见魏慎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最终眼里神采暗淡下来,知道皇帝不会来了,生怕贵人将皇帝失约的气撒在自己身上,越发不敢劝。谁料魏慎只是吩咐将杯盘撤下,也不说话,慢慢地一个人用了两个人的晚饭。

      宫人见魏慎闷闷不乐,宽慰道:“听闻今日宣室殿一直在议事,陛下忙于政事,没回后宫。皇后那边去问,也没得空。”可不是去了别的宫侍处。宫人这几日服侍长安君,算是知道了贵人的脾性,贵人是个寡言心善,极不愿自找麻烦的,所以虽然被皇帝抛在脑后,也不愿着人打听皇帝到底是什么缘故失的约,忙于政事还好,就是怕听见皇帝在别的宫侍处流连忘返。所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便替主子打探消息,得了好的便禀告,好教主子宽心;若不是好消息,则隐瞒不报,反正他们这位主子是不会问的。

      魏慎听了消息脸上也不见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用了饭过后吩咐,找昭阳殿内侍候十年以上的老人来,说是想与他说说话。

      不一会儿便找到几个上了年纪的管事、教引公公。

      魏慎问了他们几个几句话,将那些应对缓慢,说话没有条理的撇下,又遣了那些从事杂役的劳苦人,留下一个看起来保养得宜,进退有据、吐词清晰的管事叔叔。慢悠悠地与他闲话,得知他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进的宫,服侍了几任主子,最终在昭阳殿伺候。这几年昭阳殿一直空着,他也不过管理寻常庶务,落得清闲。

      他在深宫这么多年,目光如炬,自然看出魏慎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谈话,是想探知什么。他是个直爽的,径直问:“贵人想知道什么?”

      魏慎不以为失礼,手里打了把扇子,和着团扇击打的节奏,眼睛不知看向何处,慢慢地问:“我初来乍到,许多事不知道,还望叔叔提点。比如,陛下登极十年,如今已春秋二十八,膝下不说皇女,竟连个公主也无。”

      “再比如,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心里未曾不想要女嗣,可是四年前选秀只留下我一人,比我之前进宫的哥哥,也没有几个,陛下也不常去他们那里。我看了起居注,陛下幸后宫的次数,一月只有两三次。陛下春秋鼎盛,不该如此。”

      这话问的含蓄,其实是以项妍如今的年岁,正是情/欲正盛的时候,她是皇帝,没有承继大统的女嗣,必然一门心思想要个女儿,怎么宫中人口如此简单,每月宿在后宫处的日子也屈指可数?直像避嫌,忌惮,又像厌恶。

      管事低了头,回答道:“贵人年轻,宫中的日子还长。需知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反而招祸。”

      魏慎于是知道这是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如自己所料:永巷果然有很多秘密。魏慎继续说:“永巷的水太深,我若是不知深浅,不知拿一天犯了忌讳,反为不妙。叔叔既然知道,不若提点我几句,日后,总是急着叔叔的恩情。”

      “眼下,贵人得陛下宠爱,若是有一子半女伴身,一生的荣华富贵不尽。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失了福分。老奴也是为了贵人着想。”皇帝除了能够生个女儿,还有什么用?何必管她如何。

      我若是只图荣华富贵,又怎么会在这里?魏慎叹了一声:“可是,她是我的妻主。”我没有办法,不管她。

      管事见魏慎的神情,知道这又是一个为情所惑的痴儿,便说:“此事还得从头说起。”

      皇后陈氏,是先帝陈相独子。自幼生的丰神俊朗,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最妙的是冰雪聪明,连丞相府的几个女公子都比了过去。父母对他爱若珍宝,恰好那时候太女挑选伴读,陈相便将他送了过去,一直陪伴在太女身边。

      太女,也就是今上,人中龙凤,却是个痴情种子。一来而去,两人情根深种。陈公子禀告陈相非太女不嫁,太女禀告先帝非陈氏不娶。两人人物般配,情投意合,门当户对,以为家中长辈一定会同意,不料先帝和陈相反对两人的婚事。

      后来,自然是精诚感动天地,先帝同意婚事。陈公子被立为太女君。太女大婚的时候,满城红绸,陈相送嫁的队伍足足走了三天三夜,大赦天下。婚后两人琴瑟和谐,唯有一不美之处就是,太女君虽然有幸,但是一直没能诞下一男半女。然而太女如此珍爱太女君,不肯近旁的良娣、孺人。臣子中甚至有人上书,劝诫太子君谨守夫德,为太女广纳侧室,好为皇家开枝散叶。太女痴情,太女君骄纵,先帝疼爱长女,不忍苛责她一片拳拳之心,不久驾崩。

      太女继位为帝,是为今上,立太女君为后,是为陈后。今上继位几年,皇后无出。是时太后尚在,怕因皇后妒忌,使皇家子嗣单薄,于是勒令皇后在椒房殿思过,亲自为皇帝挑选有德世家子弟入宫。不久,便传来宫侍有身孕的消息,自然是皆大欢喜。皇后平日张扬,听闻消息也没有动静,世人都以为皇后终于明白自己的过错,也认了命。谁知宫中有身孕的,纷纷落胎小产、失足掉进御花园的水池,便是那侥幸将孩子生下来的,三个月内得了风寒,撒手人寰。宫里的孩子,不是生不下来,就是活不下来,最后,竟没有一个成活的。

      细细查探,知是椒房殿动的手脚,皇帝知道后急忙封锁了消息,却被太后知晓,逼着皇帝废后。皇帝不从,只教皇后禁足。太后被不孝女气得吐血,临死前说:“若是不废后,大楚便要绝嗣。”驾崩。皇帝受了打击,自此再也不近宫侍。将全身精力,投到治理朝政上去。我朝从没有见过如此勤政的君王。

      四年前不知为何缘故大选,只留一人,便是贵人。

      这是一个青梅竹马反目成仇的故事。魏慎听后默然不语,长叹道:“我到底还是来晚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