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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七章 ...

  •   在绳子断裂的那一刻,我并没有任何下坠的感觉。我眼前的景象倏然变了,我发觉我正平躺在那小舟里,右手边竖着一只船桨。小舟正顺着潺潺溪流而下,粼粼波光倒映着夕阳的光泽,两岸是贫瘠发黄的草地。

      我以为一切都已经在此时宣告结束,正想坐起来掬一捧水喝,却看到小舟正被带往一处岔道。左边仍连着平静的溪流,右边却通往一道疾驰的瀑布。我赶忙抓起桨,向后使力划水,终于在陷入急流前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左边的水道。

      我还没看清前方的景观,霎时感到脑内重重地一震,河流、小舟、草地全都消失了。我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浮到了半空,飘至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大约是身在一个什么人的居所里。那屋子如同苦行者的静室一般简朴,但内里的布置清洁耐看,显示出被人经常打理的模样。有个人正坐在一张桌前,动笔写着什么。他垂落的米黄色头发挡住了他的一部分侧脸,只露出其苍白的鼻尖,以及架在上面的一副薄薄的圆片眼镜。

      “弗洛伊德!”有个孩子的声音叫他,“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那孩子风一样地跑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往桌上张望。

      “叫我老师,”写字的人说,“或者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称呼我为‘智者’。”

      “好吧,老师。”那孩子不情不愿地小声说。但他的忧愁是过眼即忘的,他没过多久就再度贴近了智者,十只手指扒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待上了一会儿。

      “你在忙什么,弗洛伊德?”孩子注视着伏案者手底的纸张,忍不住开口问道,“还是实验室的那些记录吗?”

      “对,”智者说。

      “为什么他们总要占用你这么多时间?”

      “因为他们需要我。”智者耐心地解释道,“它值得被钻研。”

      “ ‘它’?”孩子仰起头,“它会让我们拥有很强悍的武力,然后变得很强大吗?”

      “你想用武力做什么呢?”智者说。

      “可以打败其它的人。”孩子说,“如果有谁不喜欢我们的国家……”

      智者迟疑着放下手中的笔,抚上身边孩子的头发。

      “每个国度都很美丽,远方的诗篇也各有迷人之处。武力只是一时的办法。我们应当尽可能地避免杀戮带来的牺牲。”智者说,“不过答案是肯定的——我们会因它变得强大。一旦这门技术被真正地研发出来,它可以造福许多的人。”

      孩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眼里载满了好奇,“那你能占卜到的未来,它是什么样的?”

      “我并不能预见所有的未来,”智者说,“人们的说法将我神化了。我只不过比常人活得更久一些。”

      我的灵魂在那一刻好像又被重新扯回了躯体。我如此切实地感到我正在撑开自己的双眼。我大约从未离开过我这只小舟,我眼前映入的仍旧是溪流的景况,好像刚刚那过分清晰的一幕仅存于幻想。但岔道口再度迎面而来,跟刚才一样,右面是流瀑。

      我向左的第二次选择再度把我带进了一段陌生的场景之间。

      还是上次那个朴素的房屋,有些小部件被挪动了,但总体变化不大。智者仍坐在那张旧椅子上。这次他没有写任何东西,只是双手交叠,恍若沉思。

      屋里闯进来了一个青年——我一眼认出他是那孩子长大了些的模样,个子窜高了,一头棕发在后面揪成一个小团,五官也渐渐地脱离了稚气。相较之下,弗洛伊德虽有着一双沉淀了深厚年份的睿智眼睛,他那面庞却仿佛吝啬被时光的霜雪洗礼。如果不看他眼角细微的纹路,谁都会肯定他仍然保留着介于二十和三十之间的样貌。

      “老师,”那青年在他面前说,“你要接下陛下给你的指令吗?”

      智者用目光示意他坐,但他坚持站着。

      “是的。”智者说,“我需要担任将领,引领我们的人朝对方腹地突入。他们的军队已经在我们疏漏时穿过了永夜之地,即将突破那层自然防线的屏障。我们来不及朝那里调兵,只能出奇制胜,使他们无法兼顾头尾。”

      “可为什么?你不应该去统领军队。”青年说,“你是智者、是先知、是科研家,是我们都景仰的——你并不是战士!我根本没有见过你杀人。”

      “我已预见到它的发生。”智者说。“这是陛下的命令,我听从于他。”

      我看到青年捏紧了拳头。

      “可那些王庭上的人都怕你……”青年说,“他们就是害怕你坐拥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从不肯想想国家已经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派发给你的行军补给根本不够用……那些研究才有刚刚了一点点起色!”

      他看了看智者的神情,声音十分自觉地低落下来。

      “不应该这样。”青年说,“原本只是一场误会。是外国的残兵误打误撞地穿过了我们的永夜之地,才会被我们不明就里的守卫误杀。他们却将它当作我们宣战的信号……”

      “没有任何长年累月的流血起源于简单的误会。”智者说。“一切的背后都有其理由,战争的外因往往复杂难辨,但内因始终如一:贪婪,或者复仇。现在是我们与他们彼此贪图。”

      青年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

      “不用劝阻我,艾寻塔尔,”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智者称呼青年的全名,“我不为王座上的权杖生存,仅仅是我的智者之职令我顺服于它。我是为这世上所有的人生存。”

      “那么,”青年的声线抖动了一下,“这‘所有的人’里,也包括了我吗?”

      “是的。”智者说。“包括你。”

      我看到青年那双灵动的眼睛里燃烧着悲哀的火焰。

      “你是否决定跟随我出征?”智者问道。

      “当然了!”青年重重地说,就好像在迫切地许诺着什么。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又在此刻微微后退了一步,“我永远与你同在。”

      我的意识很快被抽离了那个环境。我来不及思考我在离开出口后被卷入这样一段经历的原因,脑海里还回放着刚刚的对话。那仿佛涉及到了两个不同的国家。弗洛伊德拥有着能威胁到王权 “智者”身份,他的国家则拥有一片难以令人穿行的“永夜之地”。他们的敌国似乎是借故寻衅,向他们发动战争;而弗洛伊德的国王仿佛也并非善类,借着声东击西的理由,要求智者带领军队打入敌国的空巢。

      那场对话是虚构的吗?我深知着它不可能发生在当下,当下的一切已经归于和平。如果说它是真实的,它又是属于什么年代的历史?黄金时代从新历733年开始,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东西大陆各国都战火炽烈。我不记得我曾看过任何有关“智者”或是“永夜之地”的记载。

      我握着船桨,意图在第三个岔口重复我之前的做法。但令人感到恐慌的是,我这回的一切举措都陡然失效了,无论船桨如何拨起水花,小舟都仍在既定的轨道上纹丝不动。它无可避免地被卷入漩涡,由急流推动着栽进瀑布。我感到小舟整体向前翻了个跟头,我被疾驰的水流覆过头顶,向下沉没。

      我的意识又飞出去了。这次场景的所在不是那个旧屋子,而是一口湖的湖边。湖面清澈而平静,是个很安谧的地方,只是周围的地面零落地洒了一些血点,在阳光下已经发黑了。

      智者的学徒和我上回见到的相比没有什么变化——除却他破损的衣衫,以及消瘦了一些的面颊。但他身上总体还是干净的,唯有泥和尘灰沾染在上面。他对面的智者则不同。智者的衣袍上有干涸的血迹,眼下透着疲倦的淡青,嘴唇干瘪而苍白。

      “他们现在要你去做俘虏,”智者的学徒说。他的手一直绞缠在背后微微颤抖,“他们怎么有权要你做俘虏?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毁了我们的实验室,又得意洋洋地提出停战条约——”

      “他们也有很多人死在我们手上;是我们彼此争斗到这一步。我们的残军被围困于他们的未名湖这里三十天,已经穷尽一切逃脱的办法。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无谓的牺牲。”智者说。“不必为我担心,艾寻塔尔。他们需要的是我的头脑,性命不是必要条件。”

      “我当然坚信着你,智者。”我看到青年抱着脑袋,痛苦地低呼。“我只是……”

      “不需要再叫我智者。”弗洛伊德说。“我把智者的身份传递给你了。”

      “……我只是为你感到不甘。”剩余的那些字眼依次挣扎地跳出青年的喉咙。他睁大双眼,就如同他幼年时睁大充满疑惑的眼睛,茫然而不平地控诉,“那些消极怠工的战士,那些王座边目不能视的人,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却要为他们的安逸牺牲自己的后半生。老师……为什么啊!”

      “因为还有其他值得我这么做的人。濒临死亡的勇者、饱受饥寒的老人、无家可归的儿童、我们的人民。”弗洛伊德说,“我想要成全他们的心。”

      青年默然不语。我看到他流下眼泪。

      “我们的科研成果仍有一些存在于我的手稿里。艾寻塔尔,你是我们的火种,我需要你回国去,找到它们,将它们保存好。”弗洛伊德说,“我们的希望不会被损毁——战争的铁蹄无法将它踏灭。那些研究总有被发扬光大的一天。”

      他说了再见,然后朝湖的另一端走去,走得很远了。新生的智者在原地摇摇欲坠地站着,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着直立,仿佛在那一刻忍受着被抻拉的痛苦,硬生生地将自己挤塞进了一个年长者的模具。

      “你成全了他们的心,”青年向他的背影嘶声道,“可是你的,弗洛伊德——你的心呢?”

      米黄色头发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眼角一些细微的皱纹仿佛都在此刻被抹去,连身上贯穿始终的沧桑感也没有了沉重的痕迹。

      我隐约能从远处分辨出他的口型,是:“我的心已经沉入这未名湖底。”

      我在那一刻感到自己的头浸没回了水流当中。我尽力憋着气,但还是呛进两口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呼吸困难,也没有任何溺水时挣扎沉浮的表现。我似乎被瀑布摔进了某片湖的底部,正躺在湖底的石子上支开眼皮。

      我本想尽快向上游离这片莫名的所在,石子间某样反射出光亮的东西却忽的吸住了我的视线。我情不自禁地对它伸手,却在碰到它的那一刻天旋地转。

      我感觉我握着它,在一片干燥的空气里睁开了双眼。我背后靠着的正是我来时的黑色墙壁,面前是那个熟悉的接待员。

      “恭喜通过,维森特.肖。”他对我说,并站起身来,与我握手。他递给我一个大的袋子与信封,“这是先锋军的铭牌,水、食物和衣服在另一个袋子里。第一次任务会在你毕业过后交到你手上。”

      “我想请教一个我的疑惑。”我问他,“在迈出带着眼睛的出口之后,所有人都会被直接传送到这里来吗?”

      “道理上说是秘密,不过对新兵来说就不大要紧了。”他说,“是的,跟我口述过经历的人都曾表示是这样。你出了什么意外吗?我可以跟科研部那群人反馈一下,他们或许会做出修改。”

      “没有。”我含糊地答,“我只是临近出门的时候快晕过去了,根本不记得走过了多少路。”

      那人点点头,随即建议我去建筑左边的医院快速治疗一下,以免伤口恶化。和羽镇的经历不同,我在测试里所受的伤全在身上保留着。

      我感到我紧握着的那样东西仍在硌着我的手心。

      “所以这个测试有什么——呃,特定的奖品吗?”我试探道。

      那人送我到门口,口气格外和蔼地跟我开了个玩笑:“你大约是在说入伍许可吧。”

      我坐在医院的一个房间里,医师似乎对我这种历经了磨难的测试者见怪不怪,同情地长吁短叹一番,出门替我制备药剂。我瘫靠在座椅上,困得几乎想立刻睡去。有个小东西隔着一层布料贴在我身上,质感很明显,是我从湖里得来的那个“额外的赠礼”。

      “倘若我除了自身所受的伤痕不能带出任何东西——就像我出来时身上没有一滴水珠——”我想,“那我在湖底里拿到的东西算是怎么一回事?”

      想及此处,我测过神,将眼睛睁开了一点,从兜里把它挟了出来。

      它原本是一颗银色的石头,现在却在躺在我的手心里改换着形状,中心凹陷了下去,形成一个逐渐变大的孔洞。它最后定型为一只薄薄的银色戒指;仔细看去,内壁还刻有一行古文字:“灵魂的假面”。

      我听到脚步从门外传来,只能再短短地瞥上它一眼,随即将它丢回原处。

      “久等了。”医生热情又歉然地说,向我推来几个长颈药瓶。“一共三金币十二银币。”

      我道着谢接过,签下了我的账单地址,心里仍在反复揣测着那文字的含义。在回程的马车上我又将它悄悄试戴几回,但任何特别的现象都没有发生,于是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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