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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部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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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在异乡为异客(1)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见牛羊,见你个鬼!我在心里低低地咒骂着。元明琅琅的念诗声扰得正在写日记的我心烦意乱,错别字一个接着一个,刚好我手中握着的是一支黑色的油性水笔,将错别字圈起来涂了改改了涂弄得一塌糊涂,干脆把水笔扔到了一边。
“我说……”我抬头看正捧着幼儿园唐诗读本摇头晃脑念诗的元月说,手指指向窗外“元月,亏你父母给你取的好名字,你怎么就没有一点月亮的恬静感呢?”
元月一听我这话兴头更浓了,念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嘿,这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架势彻底惹怒了我,我出其不意地猛地一拍桌子,正沉浸在诗歌优美韵律中的元月措手不及,手中的古诗书一个不平衡掉到地上。
“余小芥,你吃羌药啦?!”元月怒目圆睁。
我面色铁青,双眼定定地盯着写字台,没搭理她。
接着,元月在我耳边嘟囔着责怪了几句,看我依然充耳不闻,她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写网络小说,非但挣不到钱,连出国办签证都要写无业申明,图什么呀?”
我的眼光随着她的话音移到那本被退回来的稿件上,忽然鼻子里的一股酸意涌了上来,我闭上眼睛,拼尽全力把眼泪往回憋,任由泪意在体内翻江倒海。
“辛辛苦苦写的稿子,到头来还是被杂志社退回,真替你感到不值。”元月边说边抚摸着我的肩膀,话语里满是同情。
对,我伤心,痛苦。因为辛辛苦苦存稿到头来努力白费?因为自己的稿件不受他人的赏识?当然不是,这次杂志社的人对我的小说根本一页未动。多年后的一天想起这一夜我仍是苦笑,眼前又浮现出那些满脸职业笑容的小编,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样荒唐可笑的拒绝理由,“小姐,我们这边拒绝接收这样的小说。”
虽然是几经失败之后意料之中的结果,我还是奋力挤出一丝笑容问了句为什么。我敢发誓,如果当时有面镜子能照出我一脸贱骨头的模样,我一定会抽自己俩耳刮子。
“是这样的…”小编垂下眼帘,面露难色。过了几秒,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解释到:“我和几位编辑初步审核了您的稿件,但都没看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不同的杂志社给出如出一辙的答复,这就是天意。
看我耷拉着脑袋,那个小编赶忙打起圆场:“我不是说您的作品不够优秀,而是内容…”她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说:“我们的学识太过浅陋,没有办法领会您内容的含义。”
“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我打断她的话,从黑色的皮质旋转椅上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拎起包走出门外。
作品得不到赏识,我想这是一个作者最大的悲哀吧。何况是一个从北方千里迢迢赶到上海交稿的穷酸作者。我走到电梯旁按下向下的箭头,趁电梯还没来的当口从包里抽出那份稿件,封面上“北面旅人”四个醒目的字样映入眼帘,我把稿件扔进电梯口的垃圾桶里。一切都结束了。
那一次我没有回北方,准确的说我根本没法回去。翻遍行李的每一个角落,把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买一张去黑龙江的机票。无奈之下,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黑夜降临。繁华的大都市处处璀璨夺目,熠熠生辉,将那些黑暗,饥饿,残忍,痛苦掩盖得完美无缺。
我虽然生活在北方但出生在上海。记忆中的上海,老房子林立,布满灰尘的又窄又高的楼梯,踩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可疑响声,令人胆战心惊。当时,如果有那一户人家在做饭,一整条走廊都是饭菜的香味。
这些都来自小时候住在祖父家的经历。离开上海这么多年,这些记忆却还历历在目,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祖父现在在哪里?或者他还在世吗?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从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起,就与家里的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我终于意识到一点,无论你身在何方,都割舍不了和生你养你的地方的关系,哪怕这座城市变得面目全非,使你恐惧,使你迷茫。
“我说小芥啊,你的岁数已经够大了,应该找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不让家里人操心了……”元月的话好像从另一个时代飘来,成功地将迷失在记忆中的我拉回了现实。
“我没有父母。”
元月叹了一口气,继续操起长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父母也不容易,你应该……”
“混不出人样我绝不回去!”我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大概只有我才能听出其中的悲凉,因为我不知道那是猴年马月,人生的尽头吗?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我抬头望向窗外,一轮弯月挂在冷清的夜空中。不知道上海的月亮是否也是一样。
“我把天上的月亮送给你。”这句话曾经风靡一时。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不是:“我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呢?大概是中国人对于月亮有特殊的情怀吧。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仿佛在中国,月亮总与故乡,思念紧密联系在一起。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抬头看元月,她已是一位怀孕十周的母亲,正抚摸这高高突起的肚皮哼着歌,床边放着几本胎教读物,我记得她昨天拿着这几本书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这是她做产检的时候医生送给她的。从昨天开始她就在我旁边叽里呱啦地朗诵个不停,一句又一句诗词条件反射地从脑袋里迸出,真是被她感染了。
从我离开上海几乎和所有的同学断绝了联系到现在,元月是唯一能称得上的朋友。听说我要弃南北上,元月豪气地一拍我的肩膀:“去北方啊小芥?有勇气!姐陪你一起去。”我大吃一惊,那时我们并不熟。
“跟我来这,后悔过吗?”我认真地问她。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呀?”元月把胳膊肘撑在写字台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在这里找到了终身依靠的良人,过上了平静幸福的日子。”
我笑而不语,心里却有些欣慰。
“倒是你啊……”
“行了行了,我投降!”我把双手举起来,慌忙打断她的话。
窗外的月亮依旧挂在那儿,注视着我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