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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有间医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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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习惯地往怀里的人蹭,摸了个空才想起晏师起得早,说是去看看凤弥音有没有醒。自打神气有交,都是我搂她在怀中入睡,离了她,怀中真是空得厉害,不免怅然地往她的枕上挨了片刻。沁着她余下的寒香,脑子放空的什么也不愿想。
昨夜,其实都有些情动不止,可临了宣泄边缘,我和她都咬着根弦,放不开。凤弥音伤在当夜,我若同晏师偷欢,实在让人与心不安。
再是容许岁月猖狂,也不该……
我埋头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起来,刚掀开就觉得屋子里暖意融融,心有所感,扭头盯着榻前烧得敛灰的火盆,神气霎时铺开。
原来。
落雪了。
定是晏师出去时安排的。
确认晏不知并没什么害人之心,有晏师在旁,我竟是睡得从未有过的放松,连她何时来回都没有反应,不禁感叹自己信任她,依赖她到了这等地步。
心头生暖,我起身收拾,置衣架那边已经放了加衣。加衣添絮,冬日暖气,只是未免厚重,我不大喜欢。暖炉温着热水,我洗漱过后,换了衣衫,自己拢了发,刚系上结,晏师便打外面进来了。
“雪下的不算大,估计出房陵进入锡县就该停了,届时再走水路入魏兴应该比陆路好走。”
晏师裹了雪裘,人跟拢在云端似的,殷红的发带随着她褪开兜帽滑了出来,如若盛开在冰雪中的桃蕊,殷流明艳。
雪花飘进来,她忙掩上门扉,又道,“弥弥倔强的很,执意要走,等用过早膳,同天一阁的主人交代一声,午时过了咱们就走。”
“传闻房陵南邻神农故土,时有野人出没,今日落雪,山中定有传闻中的雪尸头作祟。好在,我们是往北走,虽是无福领略这‘一日四季’之景,也用不着去喂了雪猴子。”
我从镜前起来,将梳理好的发往后拢了拢,同晏师坐在客榻上,“弥弥醒了的话,我过去看看她,省得说我自打回来,就没同她打个照面。”
“她强撑心意,想到什么事就骤然惊醒一下,吩咐完又昏过去。天气恶劣,她发了热,我得时时看顾着她。好在,再往后走,没了丘门这一关,一切都好说。”
“恐怕不一定。”
我并未往后续说,依晏师聪慧,加之对凤九寨要比我熟悉,自然明白我所指为何。
“还记得凤虎两栖船毁的时候,弥弥说过什么话?”
晏师在榻几上撑着下颚,扫眸而来,微有冰寒。她的谨慎表现的如此明显,而谨慎之中又带着些许别的不屑轻讽,好似洞察了什么令她讨厌的东西,心下甚是不愉快。
“长安之地,原有卧龙,逢虎主而生龙虎风云之象。永和十一年,桓王逢此卧龙,却未能带回南地,这是卧龙主命也。王武侯此人,文能文,武能武,法能治,外能引,二十年间,风虎云龙,北地乱国逐一统归前秦,叫我南地再不敢轻言北伐。他去年病死,难不成还能和王家有什么关系?”
“北王在显,南王在暗。”
晏师搭在膝面的右手指尖点了点,“王家势大过盛,并非丘门乐于所见,制衡,处处皆在。难的是,王家对凤家时时有察。弥弥知道回山必过长安,然经此旅途折损,长安一役,必定难挨。此事,我们得想法子给她解决了。”
“怎么解决?”
“杀。”
“杀?”我凛眉,怔怔看着晏师,“晏师?”
“鲁家器用,早为王武侯所征,否则,他如何在二十年间骁勇不败?五胡乱局,涉及的还是外族,不是那么好处理的。若非以器震慑,外族不会安定。而以器震之,并非长久。此器若流落外族,对你我来讲,是没什么,但对谢家,难矣。”
晏师偏过头来,“小谢,谢家你不肯放,我自然会想。不出三年,谢家有劫。此劫难渡,早早筹谋,来日总会好一些。”
“……”原来如此,我心有感动,“但……”
“杀,杀的是器,并非杀人。”晏师笑,眼眉轻撩,贼兮兮的,方知她又在捉弄人。
“小骗子。”我咕哝,伸手过去掐她的笑。
晏师狡黠,捉住我的手贴在脸上,一贴,原本的笑顿时大褪凝寒,“怎么这么冰?”
“没事。”
我没有避开她,“外间下雪,冷的紧,我以神气踏行其中,自然生冷。可你仔细辨辨,冷的是神气,不是我的身体。”
晏师拧着眉心,将我牵在她身前,伸手上上下下的在我身体各处大穴都拿捏探查了个遍,抬头凝着我,“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以损止损,以融引融,我虚以空,空则入满,万物…便皆为我用……”我温温挂笑,往她拧着的眉心落了吻,“这下,放心了吧?”
“谢良人,你真的是个……”
“是个什么?”
“骗子。”
“那我也只骗得到你啊。”
“骗子……”
“……好吧,我是骗子,我这个大骗子就是要骗你这个小骗子,你要将我送官么?”
“送。”
……
下午出发的时候,晏师同凤弥音共乘一架马车,空着的两车给了伤者,我自个儿牵了马,行在外面。晏师不问我为何,倒是扶风大是惊诧。神气之事同外人不好解释,我便说活动活动筋骨,人却是随散随走,将神气铺开,感尽天地万物。
官道并不崎岖,只是两侧高山险峻,人行其中,如若走在什么高大威严的殿堂里,无端让人敬畏,心境卑微。我牵马随走,扶风驾着车架,不时同我说些话。
“谢姑娘,你牵着马同我们走,看来也不急,竟是落不下我们半步。脸色冰雪一样透彻,精神头倒是十足,尤其是您的眼睛,看起来跟墨宝石似的,亮亮的。比我们小寨主……”
扶风显然对自家主子极为佩服,自然而然的认为谁都比不上他们家的小寨主。奈何凤弥音受伤,他原本引以为傲的存在此刻正饱受伤苦,话也就低沉接不下去了。
“你们小寨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我宽慰着他,心中却隐有忐忑,望着前路,神气早已感知数里之外。
远山叠雪,眼前,也轻雪渺渺,簌簌轻落。丛林冰河,遵循着自然之道,静谧如画。飞禽走兽大都因雪而藏,也有冒着出来苦于觅食之兽,无声而谨慎。兽,尚且不惧四时天象,何况居于天地灵首的人?
我心渐安,静心之余,只更坚定保护凤弥音的决心。
“谢姑娘,有你和晏师,扶风虽有安心,但昨夜一战,扶风实在没有底。”
扶风面色凝重,人顶着风雪,薄黑的少年容颜因冷寒渗红,身上那股特有的北地风傲,愈发衬得出骨子里的清绝迸裂似剑。
他指骨铮铮,拎着缰绳马鞭,压低眉峰,周身阵阵寒意,“扶风自幼跟在小寨主身边,她虽是个女儿家,吃的苦,却不比寨中任何人少。遇上殷家小郡主,两人都是个傲脾气,谁都不肯服软,扶风心里着急,但无可奈何。原以为小郡主此次能随行而来,现在想,她其实不来也好。不来,至少小寨主没有干扰,能够静心把后事解决。不来,见不到小寨主受伤,心底自然不会难过。不来,小郡主不难过,小寨主便不难过,多好!”
“她们好,你便好。”
我淡淡接过话。扶风咧嘴一笑,大声道,“是!纵扶风心中无底,也会拼尽此生所命,护得小寨主,更会护她在意的小郡主!”
将暮之时,接近了锡县。锡县座临汉水,是南船北马交界之地,再往上至魏兴。魏兴西边的汉中,便是桓王二十来年前平蜀时收复的梁州西部界限。
三年前,前秦攻陷梁州汉中,故而魏兴临着前秦边界,时有争战。凤弥音选则从魏兴进长安,其实冒着很大的风险。
我们并未入锡县,因为要将马车改成船行,故而直接在城外改成了船,在此期间,晏师要进城买药。房陵城小,加上先前下船的人带走一些辎重,有几味药没有,我便随她进城。
为了不惹过多麻烦,我们连马也没有骑进城,北地马彪悍健硕,一眼便可同南地马辨出区别。留了个汉子在城外不远处看马,我同晏师执伞,冒着风雪步行入城。
远远见到城门的防卫同荆州城没个什么差别,除了城防卫,还有重府兵。小小的锡县防卫同荆州要地没个什么区别,想来越是临近争战之地,硝烟的味道,便愈加浓厚。
我们前去的时候,有几名汉子正在被盘查,故而对我们妇孺老幼只草草问了几句,就放过去了。
等入了城,晏师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有觉得奇怪么?”
“那几名男子身怀清香,虽是用别的香盖过了,但还是掩不住。”
我走过那几名男子的时候,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视线敏锐而审查,好似在确认什么。不过有人在察,我也在感。
“道家主清香,而佛宗现在受崇者少,香料混杂,不一而论。清香者,不可过静扰结丹,也不可过性生淫,不用檀香,以沉香为上,花草清香为次,除却王室宗亲,少有用白檀的。这几个人,外面虽做寻常脚夫打扮,泥腿高绑,实际上,落定的步法完全没有脚夫生根的外撇之相。八字不开,后力不下,随走踩阴阳步,即使可以化开一些,总会在立定的时候,呈道法自然态。他们几个走路不打紧,一旦停下,为人盘问,装模作样的态势就藏不住了。何况他们几个面颊有须,纶巾打得不伦不类,一看就不是时常戴纶巾的人。垂手时,习惯性点摸指腹,这是内结阴阳气时,随时辰变化以五指活气的法子,显然是道门中人。”
我说解完,见晏师颔首,遂补充道,“他们面相轻浮见黑,心思诡谲,恐怕并非寻求正道之人。而身负白檀暗香,换做一般来想,以杜子恭周旋门阀的关系所在,自会联想他们同杜子恭脱不了干系。可越是这么明显,我反而越觉得不可能。杜子恭在荆州最好的时机没有对付我们,不仅仅碍的是时雨和晏不知的关系,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道生中土本宗,一直同丘门关系匪浅不离,杜子恭能在门阀周旋而善其身,自有本事。”
晏师领着路,似乎对锡县很了解,熟门熟路的往前走,串街走巷,毫无迟疑,“况且他在荆州所言,道出丘门为其主,承的却是殷时雨的情,反过来对你又讲出对郭大家和葛厷的纠葛,单论出发点,他的立场占了三方,等于是占了三方便宜。于情于理,他的出现,对他自己都不吃亏。足见是个高明之人。如此高明的人,不见得会做出如此蹩脚的事情来。这几个人,定然不是他遣来的。”
我仔细疏离了下,想不出别的可能,遂问道,“他们审视我,显然出发点同我有些关系,要不要在此解决了麻烦事,省得回去连累了弥弥?”
“观其动而变,不急。”
晏师忽然停下,我抬头一见,眼前是个老旧的医馆,挂了方‘仙翁馆’匾额,歪歪斜斜的,一点儿都不正经。
门开大四扇,三阶雨青石,当堂药橱的柜台上趴了个少年,葛衣葛巾的缩成一团,显然馆中无人,天气又不好,人惧了冷,就困乏倦怠了。
“这里?”
我瞅着‘仙翁’两个字,心头略有不安,要知道,葛厷在时,世人便称他小仙翁。
晏师侧首,静眸微漾,疑问道,“你身上,怎么有了梅花寒香?”
“馆后有梅树,是川西小粉,比起道林公栽培的二度梅开的早了些。梅盛殷艳,此刻落雪倾覆枝头,正是难掩的美景。”我泯而生笑,扬扬眉,想要晏师认可我的法子,从而再不要担心我身体的状况。
她果真有些难掩欣喜,我心下跟着欢喜,又道,“等到来年春发,桃红柳绿,你喜欢什么香气,我便折来与你,叫你晕头晃脑,认不清是人…还是花……”
“若是认不清,不闻也罢。”
晏师欢喜浅然,似乎忘了身在何地,只清清静静地看着我。我心头霎时软的滚烫,便觉眼前的人,真是傻的可爱。
“什么人,什么花?”
迷糊犯懒的少年终于从柜台上爬起,揉着眼睛看了我们一会,乍然绽放出个大大的笑脸,“唉哟,外间雪大,客人是要冻病了再进医馆,替小的多揽桩生意么?”
“什么是多揽桩生意?”我明知故问,想多听听这少年说的话,摸他个几分脾性,占个先机便宜。
“来医馆的,自然是来求医问药的。奈何天公不作美,大雪虽做丰年兆,也拦不住两位仙子雪中行啊不是?”
少年嘻嘻做笑,人从柜台后跑出来,点头哈腰的请我们进去,“两位仙子身上貂裘不匪,大雪天的来求药,定是贵人求医。权且在堂中坐会儿,小的去请先生来。”
晏师收伞,同我踏进馆内,见少年一掀后堂的门帘子进去,将伞搁在门后,打量了几眼道,“此处原是葛厷置业,现在归你师姐门下,她给你的令牌可以一用。”
“糟糕。”我乍然想起,“你不说,我还忘了,当初时雨交给我们的剑匣里,并没有我师姐的令牌!”
“……”
晏师拧了拧眉,“那便算了,反正只是缺几味药,若是不给,我再想法子。”
“不给?”
“现下兵荒马乱的,药材精贵,几味重要的药也很短缺,无论在那处,管制的都很严。我不去别处来此,就是想要求个方便。待会子你小心亮出身份,他们要是听得明白,自会帮忙。听不明白,咱们就走。”晏师松开眉心宽慰我,“你要是不想亮出身份,现在就走。”
“既然来了医馆,如何不等先生拿脉就走?”
院后来人,我早感察出是名妇人,只是听她开口说话,音调虽是平常,总有一种掐着什么的感觉,令人十分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