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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不胜之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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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殷时雨用过膳,我嘱咐清池去织锦阁挑衣衫,殷时雨听着,非要自个儿亲自去挑,被我取笑一番,反过来就说我和晏师。
晏师有些心不在焉,并未与她多做唇舌,将她和清池送出去后,玉胎便由着我照顾。
问了殷时雨有没有给她取名,她说想不出,何况孩子都认她了,她想着等过江北上后回去问问弥弥,否则这人指不定会小心眼,给不了她好脸色看。
于此商定,我还是服了金石固身,晏师没说什么,领着玉胎看顾。我从阴阳池过身回来,寻到萍生殿,没见到晏师,便往拂羽居去。
一路秋槐进深,槐香满溢,转进拂羽居的院子,百年槐树围坛下的白衣胜雪,正是晏师偎着三尺高的雕花坛壁下小憩。
她睡得轻沉,玉胎听过殷时雨嘱咐,对我和晏师虽未有多大亲近,倒也不陌生拒绝,是个听话的孩子。
玉胎身上的伤好的很快,我见怪不怪,反而庆幸。
此刻裹它着我衣衫改小的青衫,趴在晏师腰上,睡得轻酣,胖乎乎的身子轻起轻伏,与寻常孩子,全然没个区别。
于此于景,太过轻宁,微醺的槐香深处,是两人倦憩小酣的懒致姿态。
一个白衣如雪,一个淡青如碧,槐花扑落两人身上,点点星落,秋金馥香的意境如画铺呈,怎么看,都让人内心安宁欢喜。
晏师的白衣自来不透色,只有内襟领口压过白衣一抹殷艳而来,原本的冷清便被殷红衬得更加冰雪如藏。
说她是挑枝而出的一只山中桃花并不为过,盛艳中,尚带着冬寒未化的冰棱冰脆,好似一碰,独昂盛放的桃枝就会锵然折断碎裂。
但谁能轻易碰上她呢?
我对想起的时间纪年有些模糊,论起燕国出了门后,晏师在世上已行走近六百年,她在黑暗的门后又待了多少年,我完全不敢想。
我可以想象她经历过那么多时日,只有表面上的冷清疏离,仍旧保持着骨子里的温柔有多么难得。
这说明,她不再像小时候把自己当个野性蛮化的野兽,而是一个人。
她是个人,纵使不老,纵使强大,在我面前,不论何时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温顾,还把自己居于当年依赖我的位置上,始终将自己当个孩子甘居于下,这不是我乐于看见的。
我想走过去,又不忍打扰她的小憩。我在谷雨居没怎么休息,她回去面对丘门的人,只怕也没怎么好好休息。好在眉心的纸俑人毒素黑气已经消散不见,让人大是放心。
其实很想叫她回屋去睡,外间虽然秋高爽朗,槐荫下毕竟过凉,思忖一二,还是决定回去取件披衫过来。
正转身走要走,抬眸便见晏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清清静静地枕着手,远远看着我。
真是!
忘了她内息有多高强,我在此逗留,心绪不平,自然坏了行气平衡,以她的敏锐程度不发觉才怪,只好抿笑走过去。
“扰你了?”
轻步走近,晏师顾着玉胎倚靠着坛壁,似乎并不想起来。
她人倦倦生姿,几分娇懒吟哦的初醒态势随眸含来,盈水生光,明渊如玉,撩得我心底一痒,心口霎时满涨欲裂,赶紧转开眸,不敢多想。
是什么时候,她长成了祸国倾妖的姿态,而我竟错过了她最好的时光?
真是遗憾。
“没有。”
晏师浅笑,伸出手,很自然地想要我拉她起来。
原来是等着我牵她。
对她极其自然的依赖亲近欢喜无限,右手握住她温凉的手,稍显用力,左手则托住她的手肘将她牵了起来。
玉胎被扰醒,有些起床气似的瘪着小嘴坐在地上,晏师弯下腰,拍拍她的头,“起来走走,一直贪睡,会长不高的。”
玉胎滚圆的眼珠子一转,跳起来蹦到坛壁,急快地手脚并爬地蹿到了槐树上,翻到枝杈从里,拨拉着槐枝,一阵哗啦作响的闹腾起来。
晏师直起身来,看着玉胎一路活泼,挽笑渐深,“倒是有几分时雨的样子。”
“你待小孩子好似特别好。”
晏师听着,转回头来,静眸似水,“孩子认真,旁人说什么话都信,不能骗她。而且,你在孩子面前是什么样子,孩子很容易学。早间的时候,你待谢家的那个孩子太过残忍了些,那样真实的话,不该是她这个年纪听的。”
“那我该说什么?”
晏师意有所指,我听得明白,不免有些恹恹,“谢家的情况就是如此,你也听到了,谢老七毫不遮掩的在她面前说我会死,她自己又想得到这个位置,我不让她清醒些,来日苦的,是她自己。”
“那是你所想。”晏师牵起我的手,缓缓往前走,“走一走,我们说说话。”
晏师过分认真,我陡然想起一事,随她走了片刻,瞅着她玉削的侧颜,不免有些忐忑,“晏师,你长大了,不要在我面前老是低矮一等,有什么话,敞开了说,需要我帮你拿主意的,我自然肯,而我,也需要听你的建议。毕竟,当此局面,谢家已经将我舍弃,师姐又身陷自己的难处,我,只剩你了。”
“你能这么说,”晏师侧颜转来,轻眉含笑,“我很欢喜。”
见她舒意,我也欢喜,开心道,“你欢喜,我自然欢喜,不过你确定你说这些,不是在怪我当初在你面前也说了些残忍的话,以及,善做主张的将你锁在了门后?”
“旧事远去,无需耿耿于怀。”
晏师摇摇头,“你就是爱多想,少与人说,才把那些东西都记在了书上,耿耿难忘,也耿耿……不让人知。熟不知……”
“熟不知什么?”晏师欲言又止,让人起疑。
晏师深深看我一眼,并未说话,牵着我在廊下静默无声地走。
身旁有佳人,院中有秋景,明明一切很美好,就是有些东西沉沉地坠着你,郁郁难发。
“于桑阁有两阁四殿,春殿桃花清柳,夏室清荷雅竹,秋居槐花明菊,冬藏者,唯红梅白雪。有一井,化冬雪藏水,最适合春来煮茶,赏桃迎春。桃梅相似,冬尽春来,两者相合,最有盛景,可惜,今年是看不到了。”
“小谢,如果走不掉,你有什么打算?”
“走不掉么?”
“如果谢家出什么事,我想你走了,还是会回来。”
“是。”
我沉默,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即便我疏离亲族之外,还是时时注意担心他们。临了关头,我怎会坐视不管。
“好。金石忌过之后,不论谢家有什么事,我都随你决定。”晏师立定,凝视着我,牵唇温来,“谢家百年之后,待你同辈归藏,你再随我走,我也等得及。”
她下定决心,如同当年说着将我族人杀尽报仇之后,还要陪着我一样。
旧景重现,她始终没有变。而我,也始终没有变,始终困缚在亲族血脉中,总不能尽自我之心。
这样的局面,累她以前,现在,还要累她以后,当真令人无望沉重。
“怎会让你再等?”
怜她心意,恨自己无能,但此后,绝不会再无能坐视。
我上前,轻触她唇,温凉柔软,寒香沁甜,恨不得把自己都给她,“晏师,在我之前,你或孤独无依,在我之后,也绝不会再有人予你同样温柔。你找我,就是相信这一点,我自然不会再让你失望。不管走不走得出去,我都牵着你,陪着你,不离开你。”
“嗯。”晏师离唇,将我环住,人贴在我颈窝,柔软尽付。
谷雨居自来少人,静幽无声,此刻只有槐花徐徐飘落,怀藏的温柔倾付,如若将整个世间都环在了怀中。
世事至此,再有何求?
金铃响起,真是让人片刻都不安宁,晏师要推开我,我心下生恼,将她紧紧抱了下才放开。
她轻叹无奈,便在我唇角轻轻贴了下。
我煞是意外,舒眉调侃她道,“看来无需立字做个凭据,你都学会了如何解我忧愁。”
晏师无奈更甚,额头撞了撞我眉心,以示不满。
得了便宜,由得她讨回些许公道,我揉揉额头,也就作罢。
金铃来处,意在萍生殿有客人来访,我们随行随走,已小有片刻,离萍生殿不远,走过几步便到。
踏入萍生殿,清酒正上茶,殿中白衣金环而坐的,正是明见心。
她身上多披了件白锦薄麾,前襟金绦垂缕,束发金环亦坠金线系珠,捋了男子发髻,甚是风流华贵,见我和晏师同来,唇角噙笑,似笑非笑,茶瓯转腕,径直掷来。
是朝着晏师去的。
晏师伸手,我抢先一步,擒住茶瓯,凛眉看着明见心。
明见心凤眼生媚,轻挑轻笑,“好师妹,可从未见你如此护着我。”
“那我先前护着师姐的,全当喂了狗。”
师姐见了我的面,总要挑些刺头出来,我早已习惯,不想同她费舌,习惯性地想呛几句回去,想起先时从墓中出来她的临别姿态,心下宛然,不免服软,“说吧,所来何事?”
“师门有狗,可轮不上我来。”
明见心莞尔不意,凤眼斜撩,指节敲了敲身前案几,“听你要去鸡笼寺,那可不是个小地方,所以送来了些东西给你。”
“师姐消息倒是灵便。”案几上摆着一方匣子,黑檀木制,金线雕花,看上去有些年份,“若是毒·药什么的,我不敢收。”
“师妹要去鸡笼寺拜访道远大师,怎么都得带上份礼,才能彰显身份。”
明见心拍拍木匣,“里面的东西是道远大师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送给他,指不定能搏几分面子,让他多说些话来。”
我心下警觉,“只怕这些话,是师姐想听的吧?”
“师妹就是聪明。”
明见心愈发笑得雍雅,“我来,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至于河水下沉之事,谢家要藏着,官家那边发不出什么声来。重阳祭祀,你随意说几句交代过去就成。至于其它的事,晏师虽有安排,谢家却肯定不会轻易放手。我劝你们,要走,不要走石头城。”
石头城在西篱门外,南临长江,西边往来,走的都是石头城外的石头津,渡口虽小,却十分繁华,从此过江北上,倒是合理的安排。
“石头城的安排你怎会知晓?”
晏师淡言含锋,显然心下十分警惕。
“若我说你离开丘门,莫归迟那边就找上了我,你信么?”
明见心站起身来,双手一卷薄麾负后,傲气临来,边走边道,“晏师,你贸然离开丘门,并非好事。不过你放心,日后有什么风头转向,我会着人通知你们。”
说罢,人已近前,凤眼沉静,奈何她自来生笑便含媚,看上去,还是那么不正经。
她凝我视来,轻轻摇了摇头,勾唇抿笑,“玉奴,给你的令牌小心用着,日后我还指着它知道玉奴你的消息,以及接我的消息。”
“嗯。”
她的心意,我没法多说什么,点头应罢,犹疑道,“师姐你传消息给我们,不怕丘门对你怪罪?”
明见心听了,拧眉一紧,显然动了心绪,甚至习惯性的伸手想来捉弄我,可晏师在场,她半路便强行忍住,一声嗤笑,收手负后,“你知道,我总会想些法子害你担心,日后听着什么,知道什么,不要那么担心。我这样的人,算计来去,怎会将自己折了进去?倒是你,往后的路难走,多加小心。”
她愈是玩笑不经意,我愈是不安,她看得出我在担心,扯开话题,“匣子里的东西不要打开,直接递给道远那老和尚便行。老和尚不是省油的灯,你们若要去鸡笼寺,最好不要都去,留着个人在外接应,省得出什么事,都困了进去。”
“嗯。”我点头应下,虽然早有如此打算,但由师姐口中说来,听着又是另外的感觉。
无声凝视之下,她眉心拧紧就没松过,动了动唇,似是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压在静沉的凤眼里,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人侧踏一步,径直往外走,“晏师,玉奴交给你了。”
她走的决绝,道别的话都没同我说。
我转身追望,心涩难抑,只能捉紧晏师的手,凝着她疾走的背影,艰涩呢喃,“我同她从未好好告别,只能当做从未告别。”
“不做别,也好。”
晏师回应,轻叹似风,慰人心脾。
旧事远去无耿怀,人面相映无可别,人来人往,留下的,始终于心一念。
“我那本书,可还记得内容?”
“临墟与渊,自然记得。”
“那神人之念呢?”
“与我有心,常念是神,与我无心,神人不存。”
她果然懂得。
我凝望而去,她凝望而来,含笑盛容,美景不胜之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