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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谁道情可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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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英走到容若近前,看见盒子,问道:“这是什么?爷这是还要往哪里去?”雨微听闻,也挨过身来看。容若举起盒子,笑道:“这盒里是勤握斋新近造的笺纸。”一面又晃晃手里两个镂空银球,道:“这还是今儿回来在路边见着的,可以把手巾子放进去,又或者放几个珍珠香饼。全因做得精巧,好看又不重。”话头到了这儿,雨微和怀英便明白是要拿给凝珠和舒月的,忙笑着说:“果真好精巧的物件,爷倒是快去吧,回头还得去给太太定省呢。过后天也就快黑了,倒不便再去了。”容若点点头,径自出去了。
怀英不好说什么,便笑着拉了雨微一同坐回炕上,一面做着绣活,一面说一些零零碎碎的闲事。
容若一路来到凝珠和舒月院里,却寻不着人。唤了个小丫头来问,方知两人同安大奶奶到那边府里拿东西去了,过会子方回来。容若便有些闷闷的,将东西递与小丫头,嘱咐了一番,才转出门离开。
刚走了几步,想着这几天忙,到不曾和凝珠见过面说过话,倒不如等她们一会子,再去请安,如此便又折回去,悄悄进到凝珠和舒月的书房里,随意抽了本书,歪在月洞窗下的红木卷式美人榻上翻了看。
不一会儿,容若听得外间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凝珠和舒月回来了,慢慢直起身,把书轻轻放到美人榻上,悄悄躲到那花梨木透雕缠枝葡萄落地罩后面,准备吓她们一吓。不料透过连青绣四君子的纱帐一看,却是两个进来打扫的小丫头,收拾外间桌上的杯碗茶盏。容若刚想退回去,却听见两个个小丫头说的话,惊得他再也抬不动脚。
“哎,你听说了么,这几日都在传大太太二太太做了主了,要给成大爷纳侧室呢……”
“嘘……小声点儿,回头让嬷嬷听见,可又得挨罚了。”
“你道是谁呢,就是成大爷房里的雨微。唉,想来她倒是命好,横竖哥哥嫂子都是府里主子们跟前儿的红人,自是比我们不同。”
“呵,府里都传遍了,我竟还不知道么,你没瞧着这几日都病在房里呢,都说她要当上姨娘了,倒先把架子摆来台面上……这个事儿,说的可就多了了。”
“说来这段时间府里可是真热闹,先是东边府里三奶奶生了个小少爷,成大爷中了会试,二老爷又得了皇上的赏,现在成大爷又要纳侧室……可是,咱们姑娘眼瞅着也就该进宫了,这的熬几年才能出来……”
两个小丫头余下又还说了些什么话,容若已全然听不见了,一个人木雕泥塑般的立在那儿,脑子里全没了意识。那些话犹如一阵阵雷声在耳边炸开,震得耳朵直响。
纳侧室,雨微,凝珠,进宫……唯独这几个字如同扑闪乱闯的小虫,一路嗡嗡闯进脑子里,不叫人有半点反应。容若僵直着身子立在雕花落地罩后面,一只手攥着纱帐子,抵在落地罩上。另一只手直直垂在身旁,握成拳头,指节慢慢泛出青白的颜色来。他不明白,这些都是同自己有关的事,可是为什么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也就自己如旁人一般蒙在鼓里。他突然想笑,然而张张嘴,却是笑不出来。
不知立在那儿多久,斜开的小窗里呼呼地透进一股一股的风,吹在容若身上,一阵一阵凉到心里去。他渐渐清醒过来,外间收拾打扫的两个小丫头早已不见踪影。
窗外夕阳正好,余晖将窗棂上的高丽纸晕染得红红的一片,却是有些淡淡的,没有了光芒的凌厉,像是泼墨一样,又浅浅的在平整光洁地上洒出一团微红,这倒反出些微微刺目的光来了。容若攥着纱帐的手慢慢松开,他想走,双腿又麻又木,几乎抬不起脚,然而他还是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
门外,斜里缓缓落下的夕阳显得极大,又有些扁扁的,倒不似平时那样圆圆的一团。而那样浓重热烈的嫣红,四周却只有细细一小圈淡红,没有了层层晕染开来的渐变,衬着淡灰苍然而辽远广廓的天空,仿佛舞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的脸一般,厚重苍然的白脸颊上抹了浓浓的胭脂,化不开,像堆在上面一样,平白多出一种肃杀突兀的美来。
他静静地看着,然后从小角门里出去,穿过甬道,进了府里的园子。前两天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下过第二天就放晴了,然而京城的天气就是这样,晴天红火的大太阳,往外面一站,还是冷的叫人发抖,倘若再刮着风,更是冷得刺骨,到如今雪才全融了,疏密错落的花木上滴滴答答坠着水珠,纷纷落到地上。整座园子仿佛被水浇过一般,到处湿淋淋的。
他觉得他此刻心里是极为清楚明白的,他不愿意去默默忍受这些,总是要去争取的呵。于是不再犹疑,转过身,坚定地朝觉罗氏的院子走去。他原本手里捏住一枝花木,此刻一放,花木倏尔弹了回去,连带着一片的花木都纷纷簌簌地飞坠下无数水珠,倒落了一片干净。
觉罗氏刚从佛堂里出来,丫头布顺达便扶了她走到暖阁里。坐到炕上,布顺达又捧来一杯茶,觉罗氏接过来,抿了一口,道:“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早上一起来我就觉得眼皮突突地跳,到佛堂里念了这会子佛,心下还是不安。”布顺达笑道:“太太许是没休息好。”觉罗氏点点头,却听得门外回报:“太太,大爷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未落,容若早已进到暖阁里,至觉罗氏面前,端正了姿势,然后向前迈左腿,左手扶着膝盖,右手下垂,右腿半跪,略微停顿,口里道:“儿子给额娘请安。”语罢,又稳稳当当直起身来。
觉罗氏到如今膝下也就只有容若一子,容若自幼聪慧无双,饱读诗书,六艺皆通人都夸他才华横溢,今后必是前途不可限量。况且容若又是一表人才,英神俊朗。连东府里的大太太都将容若视如己出,待容若倒比自己的亲生儿子好上许多倍,觉罗氏自然是十分高兴。
她父亲阿济格一生战功赫赫,但是在摄政王多尔衮死后,他想继任摄政王,曾胁迫多尔衮的属下依附自己,结果被人告发“谋乱夺政”。在护送多尔衮灵柩回京,顺治帝亲迎时,他又因为“举动叵测”。议政王大臣会议据此将其囚禁。阿济格竟然想挖洞越狱,并声言要放火烧掉监牢。
顺治八年,顺治帝将阿济格及其已获亲王爵位的第三子劳亲赐死,次子镇国公傅勒赫削除宗籍,其余八子均贬为庶人。
她虽然流着皇室的血液,也避免不了如此悲惨的命运,突然间从高高在上的贵族位置上跌了下来,王府被抄,家产全部藉入官府,她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抄家那日的情景。后来简直过得连平民百姓都不如,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得不寄住在表哥阿布鼐家。那时她刚刚嫁给明珠,虽然明珠也不曾因此亏待她,然而她明白明珠是一心想要重整叶赫部的辉煌,而她的罪臣之女的身份无疑给明珠坦荡的官途溅上了抹不掉的污迹。
等到后来,明珠凭借自己的过人能力在官场上一路扶摇直上之后,她重新开始出入皇宫——以敕封诰命夫人的身份,进宫去给皇太后太皇太后请安,是极为尴尬的身份,然而却不得不去忍受那每每投来的异样的眼光。
觉罗氏望着她的儿子,心里是欣慰的,即使她有着自己的尴尬与痛苦,然而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是连太皇太后都会给于关注和垂询的,她觉得满足。
觉罗氏笑着拉起容若坐到身边,握着他的的手,一面摸挲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一面又问道:“怎么啦?”问过还不等答话,便又接着道:“莫不是这几日忙着廷试累着了?你且放宽些心,可别弄得跟什么似的。瞧你的脸色,都没有前几日好了,那些丫头婆子也该多注意些。”
然而容若却没回答,只低低唤了声:“额娘……”觉罗氏这才觉得不对劲,忙问怎么了。容若仍是不说话,脸色又比先前白了几分,反手过来紧紧握住觉罗氏的手。布顺达见此,微微撩起袍子,悄然退了出去。
觉罗氏急道:“我的儿,到底是怎么,你也得和额娘说出来啊。”容若喉间有些干涩,问道:“额娘,您是不是要为我纳侧室?”觉罗氏不禁一怔,道:“你如何得知……”容若惨然一笑,道:“我若现在不知,要等到几时呢……”觉罗氏忙抚着他的脸,道:“快别多想,额娘是想着你要廷试,告诉你,倒怕搅了你的心,是替你纳侧室,哪有瞒着你的道理。”容若道:“好……额娘,这我知道,不过,等正式娶亲的时候,我—要—娶—凝—珠!”
觉罗氏一震,那五个字登时在她脑子里盘旋起来,她简直不能反应过来。半响才喃喃地道:“凝珠……你要娶凝珠?”容若便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向觉罗氏叙说了这些年来与凝珠过往的种种。
容若的声音有点嘶哑,时而低沉,时而又微微尖利起来,说到激动之处,他简直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在他的叙述之后,整个屋子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之中,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缓缓凝固,这样的气氛,实在叫人难受。
觉罗氏听着,表情也仿佛同那空气一般,凝在面上,两道弯眉逐渐纠结起来。容若不说话,她也不问。
许久之后,觉罗氏才深深叹了口气,道:“自打凝珠来了之后,你和二丫头同她好得如同亲身兄妹一般,二丫头也整日粘着她。我只道是两府里统共就你们三个年龄相同,彼此又性情相投……哪知,哪知你和凝珠竟然……”
容若哀求道:“额娘,我和凝珠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两个倾心相许,虽然互诺终身,但是我们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原本我早就想同您和阿玛说,是凝珠劝我待廷试结束,考取功名,能够有所作为之后,再考虑嫁娶之事。”觉罗氏叹道:“你和凝珠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倘若你们真的成亲,额娘看着心里也欢喜,可是她是辛者库罪藉,在她入宫之前,如何能谈婚论嫁,待她出宫,你已年近而立,这是……”
忽听得帘外一个话音接过,
“这是决计不可能的!”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抬眼一望,“哗啦”一声——竟然是明珠掀了帘子进来。觉罗氏不禁低呼:“老爷……”容若也低低唤了一声:“阿玛……”
明珠面上已是隐然的怒气,道:“逆子,自古以来谈婚论嫁要遵从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然私定终身,还一心一意非她不娶?”容若急切地道:“阿玛,我和凝珠彼此真心相待,为何不可?”明珠冷笑道:“真心相待?好,那我便问你,如今她是要进宫的,你要如何娶她?”
突然“扑咚”一声,却是容若猛然跪下,觉罗氏一惊,连忙过来要扶容若起来,容若一挣,并不起身,又向明珠恳求道:“我知道她要进宫,可是我来求阿玛额娘就是想要等她出宫再娶她……”还未说完便被明珠赫然打断:“混账!你平日根本不是这般模样,如今定是叫什么妖魔邪怪惑了心神!”容若向前跪行了几步,拉住明珠的袖子,哀声道:“阿玛……”明珠狠狠地一拂袖,反手对着容若的脸就扇过去,怒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今你不过为个女子,便如此这般低三下四,叶赫纳兰家族不要这种懦弱无能的后代!”一面向外喝道:“来人,把他押到祠堂里,让他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这么做是该还是不该!”
觉罗氏听见清脆脆一声响,看见容过左边脸已经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迹,一下哭出声来,连忙几步来到容若身边,把容若揽在怀里,转过头哭着向明珠哀求道:“老爷,冬郎他还不懂事,如今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况且,他还要准备三月廷试,您好歹也原谅他这一次啊……”
说着,觉罗氏又低下头,冲容若急道:“冬郎,快,给你阿玛认个错,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容若惨着一张脸,也不管嘴角的血迹,凄然笑道:“额娘,儿子没有错,儿子只不过是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有什么错呢?”明珠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一个没有错!夫人,你不用多说,如若现在不让他静了心宁了神,那廷试考与不考,也都是一样的!”因又再向外喝道:“这些奴才难不成都聋了不曾,还不快给我进来!”
外面的人听得明珠真的动了气,不敢不遵,只得磨磨蹭蹭挪进来。明珠便命他们快将容若拖出去,觉罗氏几乎站不稳,仍旧想要护着儿子,明珠便开口冲进来的布顺达和另外两个丫头喝道:“蠢才!还不快好生扶着你们太太!”布顺达和那两个丫头不敢迟疑,只好连拖带抱,将觉罗氏拉回炕上。一时间,哭泣声呵斥声,真闹得不可开交。
一众奴才拖着容若,明珠拿了祠堂的钥匙,亲自领到祠堂里,生生让容若跪在纳兰家先祖的牌位面前。明珠临走,只道:“如今你便在这好好清醒清醒,至于廷试,倘若你仍然执迷不悟,要那功名何用!”说完,便将那祠堂门关上,仔仔细细落了锁,方才带了奴才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