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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往何处去 ...

  •   “往何处去?”叶朗在心底沉重地说道。
      妹妹离开的这几日,他的心有些寂寞。他已苦思冥想了很久。前天下午,他独自一人沿着村子走了一遭。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为他所熟悉,他留心观察了许多先前所忽略的东西,回想了许多先前所不曾在意的事情。所见所闻综合起来,他的认识有了一次飞跃。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农村正在破产,农村青年无路可走。虽然他极力克制自己,努力使自己往乐观方面想,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痛苦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他现在心里只想回到过去,但他的心却丧失了回忆的勇气。
      “一个民族没有了历史,就好比一个人没有了往事。可国有历史,我却无往事。我不敢回忆,不敢回忆。”他一个人坐在房门前,默默自语。
      雨在猛烈地下着,鸟儿唧唧喳喳地飞了开,一只孤单的蜻蜓用力地飞行着,好像在寻找温暖的家。肥大的绿杨叶子上面先前落满的尘土此刻已被雨水冲洗干净,绿的几乎有些发黑。小鸭子们兴奋地晃着大屁股跑来跑去,试图寻找着地面上乱爬的蚯蚓。长大了的青蛙在“呱呱”乱叫着,吵得村子乱糟糟的。几片鲜嫩的花儿落下了,紧紧的贴在了地面上。喇叭状的桐花在狂风的吹拂下仿佛奏起了嘹亮的号角。门前的土路被雨水冲出了几道一寸来的浅沟,流淌着的黄水如同缩放了的黄河。天空中耀眼的闪电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雷声震得人脑晕晕乎乎。在大自然的魔力面前,人类向来是温顺乖巧的孩子。
      “往何处去?”他再次说道。
      “成千上万的农村青年将要走出祖辈父辈们固守的家园,可在城市又如何立足?农村已经变了,变得荒凉,毫无生气。有活力的人陆续走掉了,只剩下老的,病的,还有小的。用不了多久,年轻人走光了,老年人死光了,农村也就荒废了。几十年前,爷爷奶奶及所有的村人都住在河边。一涨水,屋中就无处落脚。那个时候,房屋中找不到一块砖头,全是土坯。如今,几乎家家户户是楼房,最起码的也是平房,但常住的又有几家?我仍然见到那棵树,那棵树身上曾绑过花红的死蛇,是我干的,用来吓女孩子的。村子中间有些房屋已完全破损了,不会再有人居住,但它仍在那里矗立着。烧焦的门框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它的往事。我知道:有一群少年和我一样心高气傲,但又能如何呢?我们是一群心悬日月之上,身委泥土之中的人啊!每个人都试图走出农村,在城市定居。农村已不再为我们所留恋。人均耕地太少,不足以果腹,单凭种地养活不了自己,也是娶不到老婆的。土地会慢慢地集中到少数有钱人手里,现在已有人拥有了两三百亩土地。大量的人丢掉土地,前往城市做农民工。出租了土地的使用权,收取一些租金。缺乏工业的农村收留不了太多劳动人口。但我多么希望农村会繁荣起来,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死去。身居一室,心飘四海的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身飘四海,心居一室。有钱的搬迁到了柳钢,比如堂兄,更有钱的搬到了南阳,比如表叔。总而言之,我们成群结队的往外走,就看谁能走到谁的前头了。出门的青年有因砍人坐监的,也有被人杀害的,更有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有朝一日,回首望望农村,那里只剩下了我们的祖坟和往事。”他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雨仍在猛烈地下着,空中的闪电也越来越耀眼了。噼里啪啦的雷鸣声吓得鸡鸭们早躲进了低矮的木棚子里,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村子里静悄悄的。一场狂风暴雨过后,不知又有多少树倒木断。此刻,电已停了。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也许是倒下的树木砸断了电线所致。叶朗的卧室里亮起了如豆的灯光,他坐在灯光面前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望望窗外无边的黑暗,又瞧瞧一室微弱的灯光,他无法再安坐下去。吹熄了灯光之后,他搬了把木椅坐在了檐前,不过此刻他正处于坐立不安的状态。
      “谁是今生的庄周?用黄土做成的手托起整个宇宙。我多么愿意化作一只流萤,飞出整个宇宙,不!我不要飞出宇宙,我只要飞回到思思的身边,飞到她的心里。思思,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合上了眼皮,因为你的美刺伤了我的眼睛。可那时的我又是多么不甘于困在一个女人的心里啊,我一心想着去观赏外部的花花世界,可花花世界又在哪里啊?啊!和一个纯情女子共度片刻所产生的美,远胜于和自己所渴慕的功名相守一生所产生的美。如果那时我要明白这个道理该有多好,可一切都晚了。”
      想完了这些,他从木椅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斜仰着头在檐前来来回回地走着。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流水无限是侬愁。”吟完这首诗,他心中装载的情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于是一些清词丽句便从他口中连绵而出。
      “落日照尽远客泪,芳草老了美人心。莫愁情不久长,且看乾坤朗朗。故人夜半相访,共酌一杯酒香。我不愿看女星跳舞,我只愿陪你散步。”
      看他自言自语的样子,仿佛他身前真有个人在那儿侧耳静听似的。想了一会儿思思,他又回到现实中来。
      “言人未曾言,道人所未道。人前不敢言,人后听不见。”这句话也许可以用来形容现在的叶朗。
      喜爱思考的人头脑中容易产生智慧,但这些人想必也要经历更多的困惑与痛苦。叶朗喜欢讲话,但更喜欢思考。让他一个人身居斗室,只要有吃有喝的,过个三五年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他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不过他也挺喜欢孤独。因此他的头脑中总是有一些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想法。
      “留不住的是往事,看不见的是未来,许多人都是这样,当然我也不例外。”他又自言自语了起来。
      “与天地同在的是孤独,或隐于丘壑,或现于高天,无处不在而又无迹可寻;与人生相伴的是寂寞,或来自风前,或出自雨后,无影无形而又无所可挡。”念叨了一阵子后,他又开始关注起农村来。
      这个时代,农村青年的确面临一场危机,不过许多人尚未察觉。摆在人面前的,往深层次上讲,其实只有三个问题。
      “我在哪儿?我去哪儿?我如何去?”
      叶朗今天晚上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这几个问题,因此他个人开始觉醒。他的觉醒开始于一场回忆。那是一个下午,他生了一场病,在叶闯家中打吊针,碰巧王维新也在那儿,于是两个人便聊了起来。
      “朗朗,今年考得咋样?”
      “不行。”
      “那你有什么打算,准备去哪儿?”
      “说不上来。”
      “这可麻烦。一个人若无目的,便无前进的动力。”
      “这个我晓得。”
      “朗朗,我问你,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维新哥,你开什么玩笑?我在叶闯家打吊针啊,你以为我病的昏迷不醒?”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自己的人生状况吗?你现在正处在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时刻,可要好好把握,走错一步路,到时就会叫苦不迭。在哪儿?往何处去?又如何去?这是你目前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考得好?还是不好?好了该如何走?不好又该如何走?追求什么样的生活,实现什么样的人生价值,这个你要做到心中有数。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农村虽妙,不是久居之巢。是大鹏就要远飞云天,只有小雀才会守着自己的小小窠巢。我一直认为你很有前途,毕竟你有独立不羁的个性。”
      想到这里,叶朗苦笑了一下。他向来不以别人看好自己而自傲,也不以别人贬低自己而自卑。因为他早就明白:抬高别人贬低不了自己,贬低别人也抬高不了自己。真的自信来自人那不向命运屈服的意志,而这种意志他似有非有。这时他又想起了两个画面,一个是生病老汉讲述自己人生故事的画面,另一幅是丧主买人哭爹的画面。
      “我的三个儿子都混蛋的很,嫌我老了,不中用,就不管我,一年给我的几百块钱好干啥呀!我那次喝安眠药差点死过去,我那药攒了好久。买多了不给,就三五颗三五颗地攒。”
      想到这里,叶朗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又想起了第二个画面。
      “哎呀,我的老爹爹呀!你辛辛苦苦地养儿养女呀!受尽一生苦,未享半天福啊!儿如何报答你的深恩,你的好啊!”
      那个中年妇女连哭带唱的,惹得去逝老汉的几个亲生儿女也抽泣起来。这两件事对叶朗的影响很深。毕竟,这是两件肮脏的事情。雷声已小了,雨也显出快要落尽的样子。
      “我决定离开肮脏的农村,不会再待多久的。如果考上二本,就去上,不过可能性已很小,总之这是一种离开方式。再么考不上,出门打工,也是离开。农村太闭塞了,人们的精神太干枯了,如枯黄的麦秸秆一样,离开这些丑陋的人们,一辈子再也不见到他们。”叶朗在心底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他马上后悔起来,并轻轻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我在哪儿?在农村。去哪儿?去城市。如何去?不知道。”在心中大声说过这几句话后,他冷笑了一阵。
      “先前我宁愿成为一片绿叶烂在农村的泥土里,如今却不愿成为农村的一朵鲜花,甚至成为城市的一根草我也喜欢。看来我已随同时代一起长大,用不了多久,农村在古老的中国会变成一个符号。”
      想到这里,他走进屋里点着了煤油灯,麻利地脱完衣服后,他带着一个想法躺在了床上。这时,窗外的风吹了进来,灯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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