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亲爱的安德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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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会理解我是在什么情境中写下它的。
因为我从来未曾质疑过，并且一直坚信着——你如我了解你一样了解我，我们之间从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正因如此，离开你时我所感受到的痛苦，想必也曾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无意将一切归咎于命运。
正如我们共同相信的，命运只是弱者用来逃避的借口，而非智者用以自证的垫脚石。是的，我们都曾轻视命运，都曾认为自己能够成为它的主宰。然而我们都忽视了，对于在有限的已知以外的巨大的未知，没有人能够真正宣称征服。
亲爱的安德烈，我已感到。
生命之舟正在驶离我的驱壳，潮水渐渐淹没了我。
我感到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我终于提笔写下这封信。我虔诚地期盼着你收到它时，仍旧会像我记忆中那样美好，就像我曾无数次歌颂过的那样，并且一直如此。
萨托镇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的手生了冻疮。我拜托仆人为我留下些柴火，现在我雇不起他们了，因为没人再愿意看我的作品。
不知你和蒙塔娜过得如何，我已有些时日没有你们的消息，请容许我在信中一并向那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致以敬意。我至今仍然铭记并感激她的善意，她的美貌如她敏捷的头脑和广袤的胸怀一样，都是世间珍宝，值得被付以真心。我仍然难忘她曾提出的建议，尽管我当场拒绝了，因为那将导致可以预见的巨大伤痛，而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但是我仍记得，她是以怎样超乎寻常的勇气，在一个多么严苛地情况下提出助我们逃离那座城市——她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从前我担心这样的通信会给你造成困扰，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如果此时我还不能给你写上一封信，那么我想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写了，人总是会慢慢腐烂的，就像世间万物一样，并没有什么差别。
前些日子我的精神不大好，总是觉得疲倦，医生嘱咐我卧床休息。在看着天花板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你，安德烈，想起我们共度的短暂时光。
还记得八年前，你我在爱里尔河边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
那是在小高迪诺先生举办的酒会上。
那是你我的第一次见面，而我们在谈论美，是的。当时你对我说，你曾拜读过我刚刚出版的诗集，对我所表达出的美的事物感到震惊。你认为美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是因为有人欣赏，当它不在人类欣赏的视野中时，那么它便不能称之为美了。
当时我驳斥了你。
我告诉你，美是天然地存在于世间万物的，它不因人的欣赏而出现，也不因人的漠视而消弭。我们在选择美的同时就规避了丑，在歌颂善良的同时摒弃邪恶，在拥护道德的同时审判欲望……我们将自然的法则纳入变形的笼子里，鞭打它，压迫它，妄图使它屈服。
你嘲笑我为浪漫而浪漫，我则认为你是躲在现实堡垒中的胆小鬼。
我们不能说服彼此，但是我从此记住了你，安德烈。你让我惊讶。我开始广泛搜集你的著作，开始了解你的思想，开始被你吸引，开始赞美你。
我想我一出生就是为了遇到并赞美你的。
我在每一个诗句后面赞美你，在每一幕戏剧中赞美你，在每一个高尚的人物口中赞美你。而你，居然回应了我。
那时我像个怀春的少女，我所见到的每一个场景都是春天。
你容许我去见你，容许我的亲密，容许我像每一个陷入爱恋的人一样牵你的手。
安德烈，你不会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曾拥有信仰，那时我便见到了天堂。
我预料自己将要走向终点，周遭的黑暗已经向我袭来。
他们将我比作魔鬼，轻视我，诋毁我，令我跌落，想看我粉身碎骨。
但是我不曾畏惧，亦或只是不愿低头。
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我低头的话，安德烈，那就是我得知你过得不好。
我怕的是他们将你也视作魔鬼，轻视你，诋毁你，令你破碎不堪。而你亦不肯向他们低下头颅自证清白，回归所谓的高贵无瑕。那会毁了你的才华，也会毁了你。
所幸我所惧怕的未曾发生，一切终于如我所愿。
我时常问自己，是否后悔选择离开。
每每自问如此，我都回答：不。
我不愿小高迪诺的遭遇再一次降临在这世界上。绞刑架上的鲜血还未干，他年长的情人还在哭泣。我无法想象这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或者你，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承受。
我无法忍受自己将你抛在身后，就像小高迪诺不得不留下拉姆；我亦无法忍受失去你而独活于世，我一定会像拉姆一样，不出几日便追随他的爱人而去。
如果真有死后的世界，那他们终将团聚。
而我不愿你年轻的生命过早终结，那于世界将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我也不愿你背负着歉疚，在怀缅中度过余生，那同样会毁了你。
所以安德烈，我坚信我的选择无比正确。
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一个。
这样的现状我已经十分满意。
若我还有什么苛求，那就是关于小高迪诺留下的手稿，劳烦蒙塔娜一并藏好，待时机成熟再交付印刷。天才已逝，他所遗留给这个世界的财富，不应就此消弭。
而我亦相信，在漫长而又广阔的生命的长河中，终将有人证明我们是对的，他们是错的。少数人手中的真理，终将成为世人共同的信仰。
我曾置身黑暗。
但我期盼光明。
东风就要来了。
它正聚集着，我已嗅到它的气息。
在维拉，在安德洛斯城，在广袤的西部旷野。
在人丁稀落的街头，在腐朽的绞刑架上，在荒草横行的麦田里。
在少女们微笑的唇角，在青年们高谈阔论的玩乐场，在每个自欺欺人的脆弱谎言中。
它将袭来，它将翻天覆地，它将摧枯拉朽！
啊，安德烈！
它在耳语，它在啸叫，你听到了吗？
生命之舟在离我远去。
而你，我的风帆，仍在黑暗中指引我走向你。
亲爱的安德烈，
我将在那未知的终点等你。
等你带着生命般悠长的赞美归来。
等着你和我一同发愿。
愿有一天，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能爱其所爱，恨其所恨。
愿有一天，所有的爱情都能够活在阳光下，被人们祝福。
愿有一天，人人生而平等，人人得有自由，他人不是地狱。
愿有一天，美不再禁锢于牢笼，黑暗退却而光明降临。
愿我和你，或千千万万个我和你，都将得到理解和宽恕。
别了，亲爱的安德烈。
我将永远感激你我曾共度的时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亲爱的安德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