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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音君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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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河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是在他九岁那年。这一年,比他大六岁的姐姐早已初中毕业,到遥远的东部去了,那个地方,司河只在小学教材里的地图上看到过,爷爷常说,他的爸爸妈妈也在那里的某一个地方,具体的名字他却又记不得了。
和往常一样的早晨,寨子里和司河一起上学的司磊跑过来叫他起床,爷爷正在厨房给他做早饭。司河爬起来收拾好了书包赶着忙打了盆水,蹲在屋檐下拧毛巾擦脸,这时候寨子前的大马路上想起了几声货车喇叭,寨子里的一群小孩争相往马路上跑,他尾随追去,看见一辆军绿色的货车停在马路上,小孩子围在车旁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一个提着包包的短发女人从车上下来,踩着一双高跟鞋哒哒的走过来。
司河站在一群小孩中间,呆呆地看着那个向他们走过来的女人,他看见她的脸上有着明艳的笑意,好像因为看见了他们而感觉很高兴。恍惚中,司河似乎听见了她在叫自己的小名,他还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周围人群的嘈杂声让他的脑子有些懵,那声疑似呼喊他的声音在嘈杂声中一闪而过,人群中,似乎又有另一些响起,围着的叔叔婶婶说,这个人是他的妈妈,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便一声声催促着他开口。
司河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可是他的心里又有了一些别样的感觉。类似兴奋,又有些紧张,因为他看见她往他家的走去了,他的爷爷和大爷爷、大奶奶迎着她走进了他家院子。爷爷招呼他上前叫妈,司河怯怯地叫了一声,声音却很响亮,大概是他感觉眼前这一幕太不真实,所以想大叫一声来证明这是不是梦,他抬起头,发现这个女人,他的妈妈,脸上的笑在灰蒙的天空下明媚得耀眼。
在吃早饭的时候,司河时不时偷瞧他的妈妈,一碗饭还没吃完,便听到司磊在院子里叫他,立马放下碗,背好书包飞一样跑了出去。两人走到寨子前的大马路上,司君音和冯连已经在路口等着了,他们四个年纪相仿,都在镇上的小学念书,所以每天都是一起上学放学的。
从寨子到镇上是一条泥沙铺成的马路,平常人要走半个多小时,但是小孩子走路总是不专心走,一路打打闹闹,偶尔又要在哪里耽搁一下。四个小孩走在路上,司河一直低着头,直到听见他们在叫他。显然,大家都对今天到他家的那个女人很感兴趣。司君音问道:“司河,刚刚司磊说今天来你家的那个人是你妈,是不是?”
司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君音所说‘那个人’,咧着嘴笑道:“嗯,我爷爷他们是这么说的。”
“看,我就说是吧,你们两个还不信,刚才在院子里我就听到司河在喊他妈。”
司君音朝司磊翻了个白眼,道:“好,这次算你赢行了吧。”
司磊把手伸到她面前,笑道:“那愿赌服输,东西呢?”
一旁的冯连一巴掌打在司磊的手掌心,司磊赶紧收回手,呼呼地往手掌上吹气,愤愤地看着优哉游哉的冯连。
“你干嘛啊,痛死我了,就算下手也不用这么毒吧,亏我还帮你抄那么多次作业,恩将仇报啊你。”
司河看了眼冯连,又看了眼司磊抱着吹的左手,再看向此刻笑得嘴都合不拢的司君音,以眼神向她询问刚刚发生了什么。见他一脸茫然,司君音艰难地把嘴合上,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刚刚你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我跟司磊打赌说今天来你家的人是不是你妈,要是他赢了,我就把我奶奶今天放我包里的苹果给他,要是我赢了,他就得给我抄一个星期的作业。”
听到这儿,司磊又叫了起来,指着司君音身旁的冯连愤愤说道:“明明都说好了的,你干嘛打我。”
冯连直视着发狂的司磊,淡淡道:“你一个男生,还好意思要女生的东西啊。”
“可是这是我们说好的啊。再说了,君音比我大,她是我姐,弟弟要姐姐的东西很正常的。对吧?姐。”
司磊脸上堆着笑望着司君音,司君音看着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也就才大你几个月好吧。”
为什么她妈要在大年初一生下她呢,明明大家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可她却成了寨子里同年人中的老大,被他们叫做姐。司君音无奈地想道,要是自己是妹妹就好了。
冯连见她有些郁郁地,便笑着安慰道:“别伤心了,不是还有我吗?我比你还要大一岁多,我们不跟这些小孩子计较。”
司君音听了这话,脸上立马恢复了刚才的神气。一旁的司磊立马不干了。
“小孩子?好吧,小孩子就小孩子,那苹果应该给我了吧?”
“还是不给。”
听到冯连轻描淡写的吐出这四个字,司磊郁闷得差点发狂,不过看了眼还是红着的左手,只好就此罢休了,跟在冯连身后慢腾腾走着。司君音上前摸了摸他的头,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快点走吧弟弟,不然要迟到了。”
司磊拿掉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看见他这个模样,司君音笑得更开心了,小跑几步跟上冯连一齐走着。
看着三个人一路打打闹闹,司河想,就算没有今天刚刚见到的妈妈,他每天还是可以这样开开心心地过着,但是,妈妈的出现会不会改变他的现在的生活呢?司河忽然就想起了他的爸爸,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深夜,几天后他放学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又不在了,连带着那个藏青色的大布包也不见了,那是他唯一带回来的东西。他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突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又突然走了。
放学后,司河刚一踏进院子便听到有人在叫他,抬头望去,他妈妈端着菜盆站在门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低着头走进屋里,爷爷正在灶上煮饭,见他进来,叫住他说:“司河,明天你们不上课吧,刚好可以陪你妈去你外婆家看看。”
“明天吗?”
他外婆家他去过好多次了,以前每到暑假他就会跟着他姐姐一起去那里玩,玩到快要开学了才又回来。
司河走进他房间里把书包放在床上,呆了一会,道:“我明天还有作业要做呢。”
他爷爷又道:“那你等会吃饭了就把作业做了,明天好去你外婆家。”
司河看着窗外应了一声,低头整理书包,把要做的作业和笔都取出来放在床上。他想着,等会吃好饭了就去司磊家做作业,司磊和他在同一个班,他可以让司磊帮他做,那样他就可以很快做好,明天就可以跟他的妈妈一起去他外婆家了。想到这儿,司河又看着窗外呆呆地笑了出来。
怀着对明天的向往,司河草草地吃过晚饭,便拿着作业跑到司磊家里。司磊家也正在吃饭,见他来了,司磊的爸妈笑着招呼他再吃一点,司河乖乖地叫了声伯伯,婉拒了两位大人的好意。司磊这时也放下了碗,叫他先到院子里搬桌子板凳,自己进房间里去拿作业了。等司河摆好了桌子板凳,司磊才从屋里拿着作业出来,两人一人一个小凳子坐在桌子前。司河把作业本拿到司磊面前,笑嘻嘻道:“明天我要跟我妈去我外婆家,来不及做作业了,帮帮忙。”
司磊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处?”
“五颗糖。”
“成交!”
见司磊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司河稍稍放下心来,这下他的作业就不用愁了,司磊做的虽然没多大正确率,但总归是有作业交了。
两人在院子里正埋头苦思时,突然听见屋里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传出两个大人猛烈的争吵声,司磊猛地站起来跑过去,司河却见他只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跑过去,发现司磊的整个身子都是紧紧绷住的,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里的地上,原本盛着饭菜的碗碟尽数摔在地上,变成了一地尖锐的碎片。此时屋里,他的爸爸坐在那根小板凳上弓着身子,司河只看见了那个穿着青色布衫的背影在微微地颤动。他听见司磊她妈妈挥着胳膊喊道:“司重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看看人家司重军家两个人出去几年混得风生水起,你呢?你就只会在这山沟里头窝着做个乌龟王八窝囊废!我跟着你从贵州到这里,你看看司磊,你看看你自己的儿子,你儿子都九岁了!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十来年了就这样!我受够了!老娘受够了!”
司河看着她挥舞的手,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血染得一片鲜红,可她却好像丝毫不知。司河望了眼司磊的爸爸,这个平日里喜欢同他们打闹的男人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洞里生的石笋一样,仿佛可以静止在那里千万年。可司河又看着他狂躁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跳而起咆哮:“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搞些什么你才满意?”
“我想要什么?司重平你要是有种就给我出门打工去。”
“不去!老子就是不去!你想去你自个儿去,别想老子去!”
“那我们就过不下去了!”
司磊他爸爸似乎是愣了愣,他看着司磊他妈妈,眼睛还瞪得老大,司河看见了他额头上爬着的几条青筋,他的嘴里嚅嗫了几声,忽然朝着她吼道:“好!老子今天就要跟你离,老子不和你过了!”
司河下意识地望着司磊,司磊只是愣着,整个人好像懵住了,他站得笔直端正,只有头狠狠低着,无论司河怎么叫他都不肯抬起来。屋子里的两个大人大声嘶吼辱骂,司磊都仿若未闻,司河转头望向屋子里,司磊他妈妈跳到他爸爸面前骂道:“好,你要今天离是吧,那我们现在就走!去离!走!在就给老娘走!”
两个大人撕扯走到门口,看见了一直站在门口的司磊和司河,不知怎么,突然就站住了。司磊抬起头来看着仍在厮打着的二人,只是那么看着,厮打着的两个人却都停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司磊又看着他们,问道:“爸,妈,你们要去哪儿啊?”
被他这么一问,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气呼呼别开眼往别的地方张望着。一旁的司河看着司磊,虽然司磊的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可是离他最近的自己却听出了他声音之中的颤抖。司磊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哭出来,司河这样想到。屋里的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司磊突然就转身跑了,两个大人只是朝他的背影望了一眼,却都没有追出去。
司河低着头转身走到院子里,发现司磊并没有跑出去,而是低着头坐在刚刚两人做作业的地方。他走到桌子前坐下,一直低着头的司磊抬起了头来看着他,咧着嘴笑道:“我们快做吧,不然等会天黑了就做不完了。”
司河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大人的事他们小孩子不懂,也管不了。于是司河拿起笔静静做作业,不时看一眼旁边埋头做作业的司磊,不知什么时候,司磊面前的作业本上滴了几颗水珠,在纸上慢慢晕染开来,将纸上面的字浸成了一个个黑黑的墨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司河的爷爷叫他起床洗了脸,早饭还没吃就跟着他妈妈从寨子里出发,走到镇上时,不远处的山顶上才现出一大片被阳光渲染出色彩的云朵。他妈妈让他一个人好好站在那儿,便转身去找车去了,司河不敢乱走,就站住树下呆呆地望着远处太阳升起的那座山顶。
夏天的日出总是特别快,刚刚还只是一片金色的天空,这时候太阳已经冒出来了大半,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在地上。新生的太阳太过耀眼,光刺得司河眯起了眼睛,他不得不把脸转向别处,正好看到他妈妈找好了车回来。他妈妈带着他走到一辆货车前,跟司机说了几句话,便牵着他上了车,当她的手碰到司河的手时,他的手明显缩了一下,他妈妈朝他笑了笑,将他的手紧紧握在了手中,那样小的手掌,握成了一个小小的拳头。
车子在群山之中的盘山公路上蜿蜒行驶,司河一路上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呼呼闪过的山峰、大树,脑子里想着,这条路究竟会到哪里去?大人们总是告诉他们这条路所到的许多地方的名字,可司河却觉得那些地名太过模糊。在这个群山蔓延的地方,车子行驶起来总是不太平缓,在车上颠簸了一阵子,最开始的兴奋感渐渐便退了下去,司河感觉自己的头开始昏起来,肚子里也有些难受,好在车子及时到了县城里。下了车,一股清新的风迎面吹了过来,司河的脑子慢慢变得清醒,肚子里那股难受的感觉也不那么强烈了。
去司河的外婆家,到了县城,还得穿过大半个县城,再走一段山路才能到。县城虽然不大,但足够让司河这个久居山里的小孩在里面迷了方向,于是司河不得不全程紧紧跟在他妈妈身后。路上,他妈妈又给他买了些香蕉,司河一口气吃了好几根,看只剩了一根,就干脆全吃了。
到外婆家时,一条大狗突然蹿了出来,司河吓了一跳,他认识这条狗,是他大舅家的,虽然它从来没对他叫过,但见到体型这么大的狗还是让他有些畏惧。司河的妈妈牵着他走进了他外婆住的屋子里,他的四个舅舅都已成家生子,所以分了家各自生活,见司河同他妈妈来了,几家人都迎了过来,围着他们说长说短,这时他的外婆也从房间里出来了,连说让他们坐,一群人就围坐在一起开始问候。司河一直怯怯得坐在他妈妈旁边不吭声,只看着大人们谈天说地,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他妈妈在说过几天又要动身了。
由于司河要上学,司河和他妈妈只在他外婆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家。刚回到寨子里吃过晚饭,司磊和冯连便在院子里叫他出去玩,到了院子外面,看见司君音也在那里,三个人直问他这次去他外婆家好不好玩,司河想了想说,还是寨子里最好。三个人便开始笑他,司河不理三人,任他们笑,可是看到他们笑得这样开心,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四个人便打闹起来,追追打打跑到了寨子旁边的小山坡上,闹累了,四个人一齐倒在了草从里,大口大口的喘气。
不远处的山顶上,太阳已经开始往下落了,霞光染红了一大片天空,老人们叫它火烧云,司河想,这个名字还是很贴切的,此时那半边通红的天空就正像烧得猛烈而强盛的一团火。四个人并排躺在草里轮流说着笑话,貌似司磊讲了一个从大人那儿听来的笑话,另外三个人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又该轮到司河讲了。司河爱笑,但他讲笑话是最差劲的,常常是他笑话才刚讲到一半,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其他人听得都是云里雾里,看他傻嘻嘻的笑,也就笑了起来。
果然,这一次司河依旧是讲了一个其他人没听懂的笑话,自己却在那儿傻乐。冯连和司磊见他这副傻样,又哈哈大笑起来,冯连旁边的司君音只笑了一下便沉默了,坐起来望着三人。司磊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问道:“阿音,你怎么不笑啊?难道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我要走了。”
静默了几秒钟之后,司君音低低地说出来这四个字,司磊却没听懂,以后她是要回家了,便笑着道;“现在还早着呐,我们再玩会儿呗。”
司君音看了眼挨着的司河同司磊,又望向冯连,轻轻地却无比清晰的说:“昨天我爸妈打电话来说,等这个学期念完,放暑假了就回来接我去福建,暑假过后,就不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司君音便移开了视线,司河跟司河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司君音的爸妈他们只听老人们提起过,据说是在福建那边打工,这几年靠着运气发了小财,在那边买了房子。一直安静着的冯连开口道:“不回来?不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会在那边上学,不回来了。”
司君音坐在三人前面,霞光的映射下,她的背影变成一块黑色,狭长的影子映在冯连闭着眼的脸上。微风吹到躺着的三人的脸上,夏天的风,总是带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四个人都沉浸在一片静默中,好像没人愿意去打破它,好像,司君音明天就要跟他们道别了一般。司河回过神来,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妈和我弟都在那边,所以…我也不知道,”司君音微微叹了口气,“可能是明年,可能得待几年,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不回来了。
四个人的心里都这样悄悄想道。但没有人再说话,暖暖的风一直吹着,慢慢吹成了凉凉的风,却没能吹得开这四个小孩子心里的烦扰。霞光渐渐退去,像是一张由人铺就的巨网,此刻正在慢慢收网。当火红的云霞只剩山顶上那一抹时,冯连开口道:“再躺一会儿吧,反正放暑假还有一个月呢,以后去福建了说不定就没这样好看的天空了。”
司磊和司河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再躺一会儿就回家了。”
一直看着远处的司君音转过头,对着三人笑道:“好,那就好好跟你们一起过完这一个月吧。”
说完,整个人又倒在了草从里,四个人又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司河趁机把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塞进了冯连的脖子里,冯连一巴掌拍在司磊的右手上,司磊惨叫道:“臭冯连,你干嘛啊?”
司君音跟司河两人翘起脑袋来看着二人,见冯连从衣领里掏出一截狗尾巴草放在司磊脸上,笑道:“这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啊。”
司磊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睛里装满了委屈,这让冯连又动摇了,这时候,司磊旁边的司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啊,原来是你啊。”
司磊一下子扑到司河身上,抓起他的手就开始拍,念道:“叫你陷害我,害我被打手掌,我打你手掌,等会打你屁股。”
司河连忙笑着求饶,在一旁观战的司君音和冯连却乐得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司君音直接扑过去帮司河的忙,司磊直嚷嚷着两个人耍赖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叫冯连赶快来帮忙,冯连嘴里答应着,却扑过去抓住司磊的脚,让司河压住他双腿,司君音见机压住司磊的双手,冯连脱掉司磊的凉鞋,两只手一手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开始在司磊的脚掌心挠起来。司磊大叫三人坏人,但手脚都被司河跟司君音压着,动弹不了,只能一边笑着一边哭着骂着三人。
等四人的打闹渐渐平息,天边的云霞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开始慢慢黑了下来。于是四个人离开草丛往寨子里走,一路上,司磊不停地叫嚷着三个人太坏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冯连便不停地叫他闭嘴,司磊偏不听,还不停地念叨,于是两人又打闹起来,司河跟司君音也立马参战,四个人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回了寨子里。透过树枝,可以看见寨子里有的人家已经开了灯,黄黄的灯光,像是一团暖暖的火焰映在四人的心上,叫人生出一片别样的惆怅。
司河想,他妈妈也许就快要走了吧,也许就在几天后。但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让人所难以意料的,第二天司河放学回到家里,在院子里晒被子的大奶奶说,他妈妈已经走了,司河低下眼哦了一声,便转身进了屋里。
大爷爷和大奶奶是司河爷爷的兄嫂,两家共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两位老人没有孙子,唯一的儿子只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着的女婴就撒手而去,没多久儿媳妇就孤身改嫁了,两个孤寡老人将这个孙女养大,就是司河的二姐司清,几个月前初中还没毕业的她也跟着寨子里的大人去了东部。从小两位老人对司河也是当亲孙子疼爱,见他刚回来,大奶奶回屋里拿了些糕点叫他吃。司河埋头吃着糕点,可吃着吃着,却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于是他低着头对大奶奶说吃饱了,转身便飞快跑了出去,没跑多远就碰到了司磊,司磊咧着嘴问道:“司河,你跑这么快要去哪儿啊?”
司河猛地刹住脚步,下意识的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堪,便低着头回道:“没……没去哪儿。”
“那好,我正好过来找你去我家做作业呢。”
司河便说道:“你先去搬桌子吧,我……我等会就来找你。”
“怎么?你有事?“
司河索性不再理司磊,从他身边跑了过去,留下司磊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大叫,可是司河不想再停下脚步,他一路飞跑,跑到了寨子旁边的小山坡上,就静静站在那儿,看着很远的那个山口。那里是进出这座小镇的必经之路,也是整条公路的最高点,他妈妈去到外面世界的地方。一眼望去,那条蜿蜒的山岭如一堵巨墙围住整个小镇,而在那堵墙外面,便是不一样的世界。他想,总会一天他会走出这些山吧,去看看他妈妈,他爸爸,还有他姐姐现在所生活的地方。
时间就好比一朵开得无比艳丽的花朵,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它的美之中无法自拔时,它已经到了凋落前的日夕。纵使孩子们希望时间可以慢点走,再慢点走,一个月还是很快就溜了过去,拿了期末考试成绩单,暑假便如期而至了。
司河和司磊取了成绩单出来,司君音和冯连两人早已在他们教室外面等着他俩了。四个人一起走出校门,司君音回头看了眼校门,笑道:“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另外三人深深看了她一眼,都没说话,继续走着。这一次四个人没有走大路,而是从以前他们经常走的小路回去,一条长长的小水沟,从森林边缘穿过,浓郁的绿荫遮住了阳光,只有些细细的光斑洒在小路上,或是映在了泛着涟漪的水沟里。夏天走这条小路是最好的,四个人要是渴了还会在小路旁的地里摘几根黄瓜解渴。
四个人走在这条小路上,司河突然说他渴了,提议去摘几根黄瓜吃,司磊立马点头附和,另外两人表示没有意见。
“但是这次由谁去摘呢?”
司磊挠着头为难的想道,抬头见其他三人一齐看着他,于是叹了口气,只好认栽。等他艰难地钻过玉米地,用衣服兜着一大包跑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三个人正在水沟旁边悠闲地放鸢尾花,直骂三人太没良心了,亏他冒着全身起疙瘩的危险去帮他们摘黄瓜,便叫道不给三人黄瓜吃,司君音和司磊马上扑上来抢,一阵打闹过后,司磊阵败。四个人坐在水沟边的石头上,把脚泡在凉凉的水里,一边吃着黄瓜一边交换成绩单,四个人里头是司河跟司君音成绩最好,当冯连看到司磊的成绩单,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刚在教室门口看见司磊时他一脸的哭丧样。便取笑道:“完了,今天有人又吃不了晚饭了。”
“给我看看。”
司君音一把从冯连手中抢过成绩单,看过后哈哈大笑起来,道:“岂止是晚饭啊,我看某人要被打屁股喽。”
司磊狠狠瞪了两人几眼,从司君音手里抢回成绩单,对两人这种幸灾乐祸的行为直接无视掉,转过头看着正在啃黄瓜的司河,道:“司河,等会回去了你大奶奶给你糕点了记得给我留点。”
“好啊。”
“我就知道,还是司河最好,最善良了,不像某两人。”
司河转过来看着他,笑嘻嘻道;“但是你得帮我写暑假作业。”
“……好吧。”
司磊看了看手中的成绩单,还是答应了明显趁火打劫的司河。没办法啊,他可不想饿肚子。见他这副憋屈的表情,司君音和冯连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司磊只好不理他们,狠狠地啃着手中的黄瓜。
坐了一会儿,四个人又继续走,细碎的阳光滤过树叶,洒了他们一身的斑驳光点,小路下面的木屋里传来一声声狗吠,明明有路边树上吵人的蝉叫,明明有树林深处传出的鸟鸣,这样炙热的阳光、这样凉爽的树荫,却让人觉得十分平静。一阵风悄然沿着小水沟吹来,将四人额头上的汗珠尽数抚干。树叶在风的轻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声,这样一片令人想要沉睡的声音中,司君音突然开口:“明天我妈就要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
司君音看了一眼冯连,又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后天,可能大后天。”
“哦。”
两人便再无言。于是司河又说道:“那到时候你一定要通知我们啊,我们去送你。”
“对,到时候我们都去。”
司君音看了一眼司河,又看了司磊一眼,笑着说道:“那是当然的,我会通知你们的。”
司磊又道:“阿连,你也去吧?”
冯连却只是笑了笑。
“我……我可能到时候会有事吧,谁说得准呢。”
接下来的路程,四个人皆是无言,一路沉默着走到寨子里,各自回了家。寨子里,好几户人家屋顶上已经冒起了炊烟,拿着成绩单回家的司磊并没有挨打,他悄悄地跑到司河家院子里,司河正蹲在石阶上吃饭,看见他过来又悄悄回屋里端了一碗饭出来,司磊连夸司河够义气,司河用筷子朝他的头上一敲,道:“快吃吧你,等会我还得悄悄把碗洗了放回去。”
司磊朝他嘿嘿笑了几声,两人便排着坐在石阶上开始吃饭,此时的天空,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司君音离开的那天,司河跟司磊早早地跑到寨子前面的大路上等着,却迟迟不见冯连,过了一会儿,司君音倒是来了,她的妈妈也跟她一起,提着一些行李。司河悄悄看了一眼司君音的妈妈,很美的一个女人,她一直看着他们三个笑。又等了一会儿,司君音不得不出发了,冯连还是没有来,她笑着跟司河还有司磊道别,三个小孩子的眼睛都被打湿了,司河跟司磊站在那个路口,看着司君音跟她妈妈两个身影,一高一低,渐渐走远。在他们的人生中,第一次经受了真真正正的分离的疼痛,不过那时年龄还尚小的他们,只是幼稚地觉得舍不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