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绣球花与猫

3、花非花兮雾非雾

　　晚风拂面，林千冉回想这一下午，仍觉得恍然若梦。
　　寥寥数字，不善言谈，一针见血。柳诺其人，如此难以言说，和印象中呆呆傻傻脏兮兮的小朋友相去甚远……一点也不可爱。她还以为是一个胖乎乎、笑眯眯的弟弟。

　　下午小茵阿姨带妹妹林妍回去。柳橙爱热闹，要请林千冉吃KFC，市区开了第一家。
　　想来虽然有了这个天才古怪哥哥，柳橙和他话不投机，简直和一些独生子女同龄人一样，等于没有兄弟姐妹,孤单得很吧。
　　在W市，KFC受到男女老幼的热烈欢迎。柳橙记得，前年国庆节父母到隔壁H市双江区看病，她缠着父亲排队，在大厦一楼转角的麦当劳里买到薯条汉堡，一家三口挤挤挨挨坐下，尝个新鲜。一年多后，现在城市里先有了KFC，有肯德基爷爷的地方必然有麦当劳叔叔，于是在状元街——第四小学和市一中的所在，又多了一家麦当劳。学生光顾、情侣礼尚往来，麦当劳和肯德基生意兴隆，赚得满盆满钵。尤其放学放假，顾客络绎不绝。

　　柳诺是不会去排队的，进店就捡了个便宜活儿：占了座位，看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钱夹交给妹妹。林千冉转眼看街边。十字街口，卖糖葫芦的小摊贩来回走动吆喝，远处树影下推三轮车的女人，正在拿铁勺给一对情侣舀各种花色的蛋筒冰淇淋。
　　夕阳下，小男孩递出一块钱，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只黑猫警长氢气球，正笑眯眯，却不料风突然吹起，气球脱了手，一下子飞上了天去。国字脸大叔一看孩子的嘴角又要弯下去，急忙伸手去捉气球，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大串呢。一瞬间天空中飘起了五颜六色的白雪公主、黑猫警长、米老鼠、猪八戒和葫芦娃，煞是壮观。小孩大笑欢呼，路人驻足围观，善意地嘲笑一下卖主。林千冉也在玻璃窗这边微笑起来。大叔看起来有点懊恼，又憨笑，摸摸后脑勺，看来今天可以早些回家。他答应带小女儿去东河学游泳，可不能食言啊。
　　柳橙端着硕果累累的盘子，从人群中挤过，坐下时恰好看到这一幕。游乐园里，小孩子尖叫着从滑梯上滑下来，有人抢了先，有人被踩了脚，谁又抢了谁的塑料球，吵吵闹闹、热闹非凡。肯德基爷爷的雕像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林千冉，今年中考全区第二，综合第四，全市第六。理化生接近满分并不稀奇。只是数学语文的分数应该颠倒才正常。文科不就是背书吗，英语分数也很高，接近满分。我很好奇，八中有这么好的英语老师？”柳诺指着屏幕，“说实话，你的实验分数和体育分数，简直惨不忍睹！” “哥你干什么呢？”柳橙把脑袋凑过去，“这些你直接问小冉姐姐不就……”柳诺手一滑，已经切换到另一个网页。切，没劲。

　　“……天哪，爱国主义教育征文，市一等奖；新华杯‘星火传承，诗文华夏’朗诵一等奖；广播站站长，团体操市二等奖……《年华》小记者，年华是你们的校报吗？校三好学生，优秀团员，优秀学生会干部，最后……区三好学生？”柳橙呆道。柳诺摊手：“我本来不想刺激你的。”说着就把网页拉回原来的页面——是林千冉的中考分数查询，于是柳橙又被狠狠震了一把。
　　“我觉得小冉姐姐比你还牛……怎么办，本来有你一个神经病天才哥哥，我压力就很大了。”柳橙嘟囔着咬汉堡，苦大仇深地盯着可乐杯子上笑眯眯的肯德基爷爷。

　　林千冉垂眸，八中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混学校，在西北郊和吴埠的交界处，学风不堪。以至于家里有女儿的父母们砸锅卖铁，花钱让孩子上私立学校，求人转户口，也不愿送孩子进去。所谓尖子生，也就是一中初中部的中不溜，进普通高中都困难，进省重点更悬。她的英语老师，也是唯一一个尖子班的班主任，从H市师专毕业返乡，不仅亲囊传授，更对她的家庭了解得一清二楚，多加照拂。

　　“田航哥哥才是当年真正救你的人。”林千冉盯着柳诺，“第二天奶奶带我回南方老家。田航因为入学被接回父母身边，后来因为户口，读到三年级转回W市。田航哥哥似乎……但我不信他们。他们做了坏事，才私下里诽谤栽赃航哥哥。”

　　柳诺扬眉：“我改天去谢谢他。”
　　据他所知，田航拉帮结派，逞勇斗狠，还巧于钻营。年纪轻轻，在老人眼里不学无术，在老师面前目无尊长，在学校是顽劣霸王，街头巷尾里父母教育孩子是要绕了他走的。
　　柳诺却曾在他家附近的传雀巷里，听到纳凉的老婆婆和对面剥菱角的大婶拉家常。夸田航天上有地下无，说是能干的男娃娃，替父亲还清赌债，不知道帮他娘省下了多少眼泪水儿。而情况相似的市北化工厂的樊家，男人被要债的逼跳了楼，妻子带着女儿逃到祁东镇娘家不敢露面，让小女孩儿去地里摘菜叶，这么躲了大半年。可见，田航当真不一般。
　　柳橙的脑袋被哥哥揉来揉去，可就是不乐意转头看他。

　　走出人来人往的庆元路，回到忘溪巷。柳橙跳到林千冉身边，挽住胳膊：“小冉，我决定了，暑假你都呆在我家，陪我写作业吧！反正你这个暑假没有作业。嘿嘿，有你教我啊…我哥哥这么聪明，我肯定也不差啊……好吧，是差了一点点，我一定考得上一中。不是还有一年时间吗！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哥哥吧，他二十岁就大学毕业了，先是读的什么少年班，反正牛得不得了，现在保研到N大的计算机和信息工程还是通讯什么什么的，哎哟哥哥你为什么揪我耳朵？我哪说错了！”
　　柳诺扶额，妹妹柳橙才是他命里的魔星。现在有了新欢，抛弃他这个“旧爱”，才这会儿工夫，把自己的底细，一股脑儿像竹筒里倒豆子一样，倒给了刚认识半天的林千冉。
　　夕阳余晖，天边犹如红绸翻动。推开了门，穿过小店，进入里间，院里的窗下栀子花清香。空调外机的风扇吹着屋外那一地合欢花，粉粉白白。

　　原来柳家是小区靠街的一楼，楼道大门原来朝北，院子朝南。现在把院子的一大半砌墙改作厨房和小店，靠里的推拉门打开，有一点半露天空间。右侧有几个台阶的小楼梯，可以爬上厨房的屋顶，用铁栏杆围起来，是个花草丛生的露天平台——这样的改造在小区并不突兀。住户往往和二楼三楼关系非常好，站在平台伸手就可以攀入二楼住户的阳台。
　　进到屋里，先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南边靠窗一个方桌，左边前后各有一个房间门，中间放着电视柜，电话和VCD，摆着茶水盘。电视柜对面是三人沙发，冰箱在客厅角落。柳橙从南边房间门进去，光线非常黯淡，她打开灯，只见这是一个从大房间隔出来的小间——此时中间隔门没有关，空调的冷气从大房间过来。最南边，窗外可以看到行人，是柳父母的主卧，打了一面衣柜作为隔断，背面恰好是柳橙的书柜，从台阶上来是柳橙方寸大的小卧室，除了半面墙的书柜书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床。柳橙招呼林千冉进来，毫不客气地把哥哥柳诺关到门外，转着眼珠悄悄笑道：“哥哥住北边，空间大些，可是没有空调，还不如我们通风。”
　　话音没落地，柳诺没好气地在外面拍门：“热死了，橙子乖，快开门。”
　　“不开不开我不开，我要吃和路雪。”柳橙狡黠一笑，“冰箱空了，你去买。”
　　“回来路上你不说？我不去我洗澡了。”柳诺怒。
　　“不行不行，我和小冉先洗！不许和我抢！”
　　“一回来就吵个不停。”南屋里，柳父翻动报纸哗哗哗。
　　“橙子进来拿衣服，把你今年绿色的睡裙给小冉。”母亲喊柳橙，“让阿诺进来，天天没大没小，就知道使唤你哥哥。”

　　入夜，柳橙心满意足地舔着雪糕，坐在露台的躺椅上。这一带居民楼最高六层，只比市中心商业大厦的十层低。
　　夜黑如墨，繁星满天。两里路外是铁路，路基两旁杂草丛生，延绵到北门的厂区。纺织厂、化肥厂和造纸厂都聚集在城市西北区，各自有附属的幼儿园和小学。夜半火车偶尔轰鸣而过，地动山摇。房子错错落落，有独家带院子的小楼，有单间的或者连片的平房，也有厂区四层宿舍。不认识熟人，想要找人实在是难于登天。

　　蛙鸣阵阵，东河北流，汇入青江，再注入长江。河上漂浮着一群野鸭家鹅，河堤两岸行走，常常能拾到鹅蛋。一个少年踢着鞋，一路往南，走到南门大桥，过桥，穿过青年路，钻进望曦巷，像一阵风一样飞下坡，进了小区。
　　“林千冉！”屋外忽然有人喊她。见没人回应，敲门声变成拍门声，一阵子叫人透不过气来，“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