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神原亚纪

7、陆

　　黑色的身影躲藏在小巷深处。大概已经逃出很远了。杨似非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地坐下来休息。他摸摸兜，掏出来一块做饭的时候塞口袋里的厨房纸。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安珀，但是他无法战胜心中的恐惧。自从打定主意不加入牧场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被各方追杀的准备，但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钟舫。这个声音听上去风情万种的男人做派也让人捉摸不透，几次都差点就抓到他，却又因为各种看上去合情合理的理由而让他再次逃跑。所以在安珀和钟舫对峙的时候杨似非又跑了，熟练而轻盈地从窗台跳到地面，像是之前无数次落跑那样逃跑了。
　　其实他的腿伤早就好了，拄拐装瘸只是想让安珀多照顾他几天。这对于一只势单力薄还被人四处追杀的黑羊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念头。但是杨似非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和安珀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而逃脱的又太过匆忙。
　　太阳开始落山了，银白的月亮从高楼间露出一角。杨似非在地上坐了很久，睁着眼看那轮弯月升起来，繁星倒映在黑色的双瞳里浩瀚如同银河。突然间，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在看什么？”那人问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如同山涧溪水般明快，金色的发辫拂扫在杨似非的脸上，“替罪羊也是会哭的么？”
　　杨似非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拔腿就跑，却被少女眼疾手快地拉住。
　　“喂，见了我就跑是几个意思？”少女冲杨似非伸出右手，“我又没有恶意。初次见面，我叫艾薇儿，艾薇儿·佐格。”
　　少女的手掌匀净白皙，纤葱般的十指涂着樱粉色的指甲油。杨似非看看自己粗糙又布满伤口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握上去。
　　“杨似非。”看得出来艾薇儿的确没有恶意，杨似非干脆躬身行了个礼。虽然刚才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是基本的礼仪还是要有的，“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你现在一定没有地方可去。”艾薇儿狡黠地笑笑，“愿意来我家么？”
　　杨似非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佐格家是一直站在教会一方的，为教会提供资金，而教会则帮助佐格家的神格者和剑士赎罪。
　　少女转动轮椅的轮子，蕾丝层层叠叠地摩擦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怎样？”
　　黑羊支吾着，想要拒绝但又怕拂了这个美丽少女的好意。
　　似乎是看出了杨似非内心的顾虑，艾薇儿沉吟了一会儿。“就算是教会家族……有时候也有特殊情况的嘛。”她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否则我怎么会大半夜偷偷来找你。”
　　杨似非最终还是没有相信艾薇儿的话。诚然，如果能有可以接纳他的家族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毕竟他也不是自愿成为黑羊的。艾薇儿已经直言是来拉拢他的了，这样的诱惑别说是社会底层的替罪羊，就连看门烧水擦窗户的都难以抗拒这种诱惑。但是毕竟太危险了，不管这位大小姐是出于什么目的拉拢他，最终都会像十几年前那个村庄和今天白天的安珀一样，被牵扯进本不需要面对的漩涡。
　　“嘁。”还没等杨似非说完，艾薇儿便扭头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拒……拒绝就拒绝嘛，搞得像是你多么为人着想一样。”
　　杨似非站在原地看着她转着轮椅离开，走神地想着这位有钱的大小姐为什么不给自己置办一副机械轮椅。就在他把思绪扯到苏西法尔的经济情况，盘算着逃到桑兰德去就做点出口外贸生意的时候，有个黑影鬼魅般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相信无论是谁，在独自一人走夜路而且还在脑内展望着未来美好生活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不明物体在眼前闪过都会吓得浑身冷汗的。毕竟苏西法尔是个信奉众神的国度，而他杨似非又干的是渎神的活计，难免会异常心虚。
　　“谁……什么人！”杨似非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头顶上悠悠地传来一声饱嗝。有句话说得好，胖子就算变成厉鬼也不会让人害怕，同理，打饱嗝的时候即使蹲在别人头顶上也不会有什么压迫感。杨似非抬头看向夜空，发现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上站着一个人影。
　　“吃了？”杨似非冲人影打招呼。
　　“嗯。”是个听上去很年轻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站那么高有风的。”杨似非继续说，“大晚上容易感冒。”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又大概觉得杨似非的话有道理。于是那人从路灯上纵身跳下来，落地的时候轻盈得像只猫。杨似非这才看清那是个金发的少年，留着齐耳的中分短发，穿着黑色马甲白色衬衫
　　“我是来找你的。”对方开门见山，“已经在这个地方等了一会儿了。”
　　杨似非很是不信。就算他是一路跟着自己的，又怎么能知道刚才他到底会不会跟着艾薇儿走。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拿眼神不住地瞅。
　　对方倒是落落大方，拿手揉了揉鼻子继续说下去，“你跟艾薇儿走了更好，反正我是要把你劝回去才来的。”
　　“你怎么知道刚才我干了什么？”杨似非蹲下身看着少年。他看起来比艾薇儿和安珀都要小很多，鼻翼处芝麻粒一样散落着几枚零碎的雀斑。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是宝石一样的蓝色，明亮得像是里面寄宿着神焰。
　　“我为什么不知道。”少年神气地说，小雀斑跳跃着，“我还知道你叫杨似非，刚从安珀那里跑出来，现在有点后悔但是怕教会派人去蹲点所以一直不敢回去。半个月前你在拉托维尔炸毁了卡里女神的祭坛并且毁掉了她所依附的圣遗物，这种行为基本上等于弑神，引起了全国教会和牧场的联手追杀，所以你现在是带着一笔巨款在逃亡……”
　　“停停停。”杨似非伸手去捂他的嘴，“先不管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眼下你打算怎么把我劝回去？拿新的圣遗物来重新召唤卡里女神？”
　　“艾薇儿有那个实力保护你，她真的很需要你，没有恶意。”
　　“等等，”杨似非岔开话题，“你跟佐格家什么关系？”
　　“我叫帕尔修斯，是艾薇儿的，嗯……”小孩顿了一下，“哥哥。”
　　杨似非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全宇宙最大的笑话。艾薇儿很明显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眼前的帕尔修斯乍一看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可是开口说话的时候完全就是个十三四的小少年，而且……
　　“你和佐格小姐长得也不像啊。”杨似非仔细地端详着他，试图找到一点相似之处。
　　“这个问题很复杂，”帕尔修斯眨了眨眼，卷翘的金色睫毛显得他格外可爱，“看着我的眼睛。”
　　话题转得太快，搞得杨似非一头雾水。“什么？”他看着对面那双贴得很近的蓝色眼睛，猛然间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神焰，他在无数卫道士眼中和剑上见过的，幽蓝的神焰，甚至还要在亮上一些。那种虚幻的火焰代表着不容反抗的神威，即使在众神尽数陨灭的今天依旧是强者的象征。
　　可怜的黑羊表面上没说什么，心底里却是在炸祭坛时都没有的恐惧。磕磕绊绊活到这个岁数的替罪羊不多，杨似非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依旧活蹦乱跳的那种，差不多已经做好了随时死亡的准备了。但是面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浑身上下每一块罪骨都在叫嚣着想要逃离，离眼前的帕尔修斯越远越好。那是一种在绝对权力面前本能的屈服，一瞬间什么星辰弯月祭坛追兵甚至心底藏着的人都离他远去了，只剩下渺小可怜的蝼蚁独自面对遮天蔽日的铁蹄。
　　“怕成这个样子？”帕尔修斯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与外表不符的嘲讽意味，“简单说吧，我是佐格家的长子，但是在艾薇儿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我就离开她了……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记得我。”
　　杨似非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想要继续追问下去，但是又畏惧刚才那一瞬间帕尔修斯眼中的神焰，于是只好愣愣地蹲在原地，一言不发。
　　“总之吧，我希望你能去找艾薇儿。现在我这个状况也没法干涉她什么，大概就只有你能帮我了。”帕尔修斯苦笑了一下。
　　杨似非隐约觉得帕尔修斯这苦笑的背后有什么隐情。一个能够在瞬息之间降神的神明适格者，到底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会让他放下身段来找黑羊帮忙？
　　有句俏皮话说得好，好奇心害死猫。这话用在杨似非身上，就是好奇心害死羊了。好奇于帕尔修斯的身份和艾薇儿所托之事的杨似非最终答应了帕尔修斯，接过了小少年递给他的那张写了地址的纸片。
　　帕尔修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朝和杨似非相反的方向走了。
　　“你去哪儿？”杨似非问了一句。
　　“晚饭吃太多，我去散散步。”帕尔修斯并没有回头。又搞定一个，他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一个胜利的剪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