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13、十三

　　秦司聆总是会无端怀念起在英国的日子，虽然一年到头天气都潮湿阴冷，可是有张慕瑾的生活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两年。
　　在英国的时候，她总是跟着张慕瑾上自习，于是顺理成章修了新闻与法学的双学士。张慕瑾平时看书的时候认真极了，他低着头看书写字的样子她在心中镌刻了无数遍，直到快要毕业的那一年，他频频去法国，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去干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法国有会让他很开心的人，因为他每次从法国回来都会神采飞扬，快乐极了。她那时候很害怕他会领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跟他们介绍，可是迟迟没有，她慢慢放下心，安慰自己，说不定他只是去法国旅游，或者是看望亲戚朋友。
　　两年下来，她绰绰约约也了解了一些这个男生，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模糊的身家背景她也不便追根溯源，只知道南京圈子跟北京圈子打得火热的原因是因为他跟好几位一同留学的北京公子打小就是发小。欧洲各国都有他家旅居在外的亲友，这儿有一位世伯，那儿有一位世叔，单是伦敦就有好几位，故而在法国有亲友也不算意外。
　　张慕瑾和许望予是一年回国的，那时候她的学业还有两年才完成，她送他们去机场，临行的时候许望予抱了抱她，还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司令儿，这两年千万不要忘了哥哥。”
　　许望予待她真是是极好，就算是那时她年少无知，就算是她那会儿满腔心思扑在张慕瑾身上，可是她依旧能感知到身边的人如影随形的目光。许望予会做一手好菜，因为他从小在英国独立长大，于是周末聚餐做菜的伟大任务都是交给他。下雨的时候来图书馆送伞的是他，为了买她喜欢的蛋糕，开车跨越半个伦敦的也是他，听她胡扯的是他，对她的任性听之任之的也是他。他们的关系很好，甚至无话不谈，连哪个男生跟她约会哪个女生向他表白都可以彼此微笑自若地谈起。
　　唯独张慕瑾，这是秦司聆心中最大的秘密，也是唯一没有和许望予谈起的秘密。毕业旅行的时候，他们一堆男生捎上了她，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毕业旅行，去的是苏格兰。下午下过雨，许望予站在远处的草坡上，四下都是草原，绿油油的一片，她撑着伞过去站在他身边。
　　许望予回首看她，神色里依旧弥漫着温柔，他问她：“你看过勇敢的心吗？”她点头，这样经典的片子当然看过。他眺望远方，这会儿依旧飘着细雨，整个牧场都被笼罩在水汽里。他们的英语都是纯正的伦敦腔，跟她不一样，就算她跟着BBC苦练，也不是那样的，他说：“Not nearly as beautiful as you。”
　　张慕瑾走的时候就轻松多了，他也抱了她，被男神抱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啊，她想。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脸肯定红得跟螃蟹一样，可是，张慕瑾松开她之后告诉她：“好好读书，有好的男孩就不要错过。”
　　她听得一愣一愣，不可置信地呆呆地抬眼看他，见他依旧含笑看着自己，于是她也笑，神情转换大概只用了几秒钟，她已经恢复到平时闹腾的模样：“哥哥们还没有恋爱，我怎么能抢先？”她大概只差没有说我们是好兄弟的，要一起恋爱结婚的。
　　是好兄弟，要一起恋爱结婚，可是也只是好兄弟，他的婚礼她只能是观礼宾客。她其实那时候心中已经渐渐明白，这个男人不是她拿捏得住的，可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固执有什么意义。
　　其后两年，她依旧在英国上学，张慕瑾回国从政，去了偏远的基层，从很小的职务做起，而许望予留在南京，去了一家外资银行。那时候张慕瑾忙得脚不沾地，连回她邮件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接电话聊视频了。
　　她中间放假回来，七月正是南京热得要人命的时候，她飞去他任职的地方看他。那时候他在西南的一个小县上，交通闭塞，穷得要命，她飞到贵州，然后辗转了几趟大巴，颠簸了快一天才到那个小县，真是穷，县城的主干道上脏得要命，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偏远的地方。
　　秦司聆忐忑地给他打电话，那时天色已经见晚了，普通公务员一早就下了班，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客气告诉她：“张主任还在开会，您在哪儿，我来接您。”
　　秘书是个年轻的小伙，一口京味儿普通话，一看便知道是他自己带过来的。年轻的小秘书开着一辆破旧的双塔那，灰黑色的外壳脏兮兮的，像是好久没有洗过了。她来之前已经知会过张慕瑾，只说是自己要来贵州这边旅游，顺带来看看他，于是张慕瑾爽快应下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小秘书送她去了张慕瑾的宿舍，破旧的筒子楼，一户户人家像火柴盒一样挤在楼里。大约张慕瑾的宿舍还算是条件不错的，至少带了单独的卫生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客厅里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卧室里只摆了一张单人钢丝床，四处散落着他的衣服，真是乱极了。
　　没有料到光鲜亮丽的男神私下里竟然这么邋遢，在英国的时候，他们男生宿舍有钟点工打扫卫生，所以还算看得过去。到了国内，才算证实了男神的本来模样，他大概真的是生活白痴。如果一早看见，她会不会就不会心动了？至少不会一头扎进去回不了头？
　　她挽起衣袖，放下行李，秘书把她送到之后就匆匆走了，于是她自来熟地替他整理了宿舍。把吃完的外卖盒子放进了垃圾篓，把放了很久的垃圾倒掉，把书和文件垒起来，分类放好，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把干净的衣服挂到衣柜里……等她把这一切做完，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粒米未进。
　　厨房里干净得令人发指，连半颗米都没有见着，但是有整套待用的厨具，于是她锁上门去了家属院旁边的小超市。晚上超市里已经没有什么菜了，她买了些米，随便买了点菜，又买了一些吃的，最后看到馄饨皮的时候，她往购物车里扔了一摞。
　　她把吃的整齐码进冰箱，又把米收好，然后剁了馅儿准备包馄饨。这儿没有鸡丝，于是她切了些瘦肉吊汤，然后煮了馄饨。
　　运气还算好，她弄好饭菜的时候，正好张慕瑾回来。秦司聆飞快地从厨房冲出去，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都是油，头发乱蓬蓬的扎在脑后。这是她阔别一年见到张慕瑾，他瘦了一圈儿，连眼睛都凹了进去，又晒黑了不少，好在整个人还算有神采。
　　秦司聆倏地眼睛就酸了，似乎有眼泪再眼底打转，倒是张慕瑾很坦然，见了她笑道：“小师妹，好久不见。”那天张慕瑾吃了三碗米饭，还吃了一碗馄饨，他吃饭的样子细嚼慢咽，就算吃得很快，也不会狼狈。秦司聆见他瘦得连肩胛骨都突出来了，于是又有泪意涌上来。
　　张慕瑾自然是捕捉到了，于是放下碗筷笑道：“这是我家老头让我来历练来了，我吃不上什么苦你放心，别这样哭丧着脸回去，让他们一伙子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我。”
　　那晚秦司聆睡在张慕瑾的单人床上，张慕瑾睡在外间的沙发上，他看文件看到很晚，秦司聆虽然奔波了一天可是丝毫没有睡意。被褥间都是他的味道，她终于躲在被子里无声哭出来。
　　贵州的月色凄惶，透过棉布窗帘照在屋子里，像是有寒意在蔓延，长夜寂静，她连外边的人的呼吸声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