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12、十二

　　程乐兮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个遗憾是太早品尝到爱情的味道，这个味道太苦，苦到她纵情声色十余年，尝遍了世间的美酒，已经还是没有忘记那抹苦味儿。
　　段喻中在南温河住了快一年，长期住在程乐兮家的小客栈。段喻中话少人好，深得老板一家的喜欢，于是程妈妈经常会叫上他和家人一起吃饭。段喻中吃饭的时候吃得很快，但是吃相一点儿都不狼狈，反而好看极了，他喝汤也不会发出声来，席间也甚少讲话，显然是家教极好。
　　程乐兮最大的乐趣是偷窥段喻中，看他清癯的侧脸，看他皱起的眉头。段喻中也神秘极了，他似乎跟外界没有什么联系，每天不是呆在房间，就是在外边散散步，或者帮爸爸妈妈做些事。
　　那年她刚好上初三，于是她记忆中的初三，是写不完的试卷和段喻中。有时她遇见不会写的题，妈妈便会赶她去问段喻中，妈妈老是说：“去问你段叔叔。”她心里有些快乐又很苦恼：“他才比我大几岁啊，我凭什么要叫叔叔？”
　　妈妈气急败坏，拎着手中的铲子就要打她，恶狠狠地教训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她飞快地跑出去，然后咚咚跑上楼去问段喻中题目。
　　她当然是从来都不肯喊段叔叔的，于是总是喊喂，好在他也不在意，总是无奈地笑，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妈妈几次要收拾她，他都帮忙拦着，笑笑道：“孩子这会儿正是叛逆期呢，况且，她喊我叔叔我还嫌老呢。”
　　程乐兮心里快乐得要死，心砰砰地跳，她只要看到他笑，好像就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后来逮着一次机会，她追问他：“你到底几岁？”他那会儿正认真地看着她的试卷，睫毛长长地盖在眼帘上，她一面犯着花痴一面转着笔。
　　他都没有转脸看她，只是笑了笑，然后问她：“你几岁啊？”她飞速答道：“我已经过了十四岁的生日了，所以我十五岁了。”
　　段喻中放下手中的试卷，看着她笑了笑，她心里开始发毛，甚至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又是这样的笑，和看到她们家点点的时候一样，点点是她家的狗，是一只威武的金毛。段喻中很喜欢点点，于是老是这样笑着看着点点，还摸它的头，然后带着它去散步。
　　程乐兮正在想他下一秒是不是就要摸她的头了，他果然伸出了手，只是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依旧低头看试卷，笑了笑，没有看她，然后告诉她：“十五年后，我和你的年龄加起来等于四的立方加三的平方减一。”
　　她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他，他似乎习惯写英文，中文弯弯扭扭写得难看极了，可是英文写得飘逸洒脱，平时教她写作业的时候也习惯用英文做标志。她刚开始不习惯，后来慢慢适应了，英语成绩也突飞猛进，连口语都标准了不少。
　　回到房间后，她赶紧写写算算，才知道原来他已经二十七岁，他大她十三岁，当他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她才刚刚蹒跚学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距离呢，她失落极了。
　　老师把爸爸请去了学校，说是她成绩有很大的突破，已经从班上前两名一跃成为年级第一名，特别是英语和数学非常好。爸爸十分高兴，回到家便催妈妈赶紧杀鸡宰鸭，要款待段喻中。
　　那晚爸爸特意拿了酒窖里收了很久的花雕请段喻中喝，段喻中虽然沉默话少，但是对程爸爸和程妈妈一直是十分尊重的，受宠若惊道：“程大哥这么好的酒用来款待我，真是折煞我了。”
　　爸爸豪迈极了，大手一挥：“这还不算什么，兮兮出生的时候，我们埋了好几坛酒，等到时候兮兮出嫁的时候拿这女儿红来待客，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喝一杯。”
　　他答应得爽快，看了看她，端起酒杯跟爸爸干了杯。那时的记忆真是美好，爸爸和他对桌喝着老酒，妈妈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偶尔插句话，她和弟弟在一边埋头吃着饭，可是心头快乐极了。
　　不知道后来爸爸知道故事的后续之后，想起这女儿红之约，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触？他最寄予厚望的女儿因为这个男人将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女儿红在地下埋了一年又一年，可是怎么也等不来来开封的人。
　　程乐兮现在还记得那晚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段喻中坐在楼下院子里的竹椅上，他那晚喝了很多酒，爸爸醉了，他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他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她坐在窗前写作业，写了一张试卷又一张试卷，最后已是月到中天，她披衣出去，站在阳台上看他，他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笼罩在月色中，竟然是孤单极了。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是普普通通的流浪者，南温河不是他的归宿，他终有一天会离开。
　　在身边的同龄女孩还在等着英雄来拯救的时候，她已经慢慢从少女梦中醒来。因为她知道她的英雄他不会带她走，反而是会努力推开她，所以她要很努力，很努力跟在她的英雄身边。
　　程乐兮不打算做灰姑娘，也没有王子梦。如果他是骑士，那她就做他的随从，做他的侍卫。她不想他再孤单，不想他再四处流浪。当然，如果他要流浪，那她就跟着他一起流浪。
　　中考结束之后，程乐兮才觉得一身轻松，爸爸妈妈一起来接她回家，段喻中亲自为了做了蛋炒饭说是为了鼓励她考完。他做的饭真的很难吃，可是她吃的很开心，爸爸妈妈和他一起围坐在方桌看着自己吃饭，那一刻，程乐兮想：我真的很幸福，像拥有了全世界那样幸福。
　　中考结束等着放榜的日子，她每天四处走亲访友，将备考期间没有叙完的旧没有讲完的八卦统统讲了个够。她从同学家疯玩几天才想起回家，走到家门口，便看见段喻中带着点点要出门。
　　她看见他，便飞快地朝他飞奔过去，他是她的太阳，她已经不能失去他了，十五岁的她已经明白这个事实。
　　他朝她招招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怎么黑了一圈儿，这几天上哪儿野了？”她还记得那天自己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短袖，配了一条小碎花裙，幼稚极了。可是见他问自己，还是很高兴，打算跟他讲一讲这几天的经历和好玩的事儿。可还没有等她说话，他已经抢先说：“兮兮，和我一起带点点去散步吧。”
　　她愉快地点头，对于那时候的程乐兮而言，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身边有段喻中。其实，一直到后来，程乐兮最快乐的事情都是身边有段喻中。
　　他们带着点点去小河边洗澡，夏天天气热了，点点每天都要去洗澡，以前是她负责照顾点点，可是最近她忙着中考，点点的事儿就都由段喻中承包了。她蹲在一边看着他给点点洗澡，看着他和点点嬉闹，看着他展眉大笑的样子，她心中像是喝了一罐蜜一样，甜蜜极了。
　　后来她总想，段喻中肯定早就发现了她的小心思。也是，她那拙劣的演技，也就只能张牙舞爪骗骗她那粗心大意的爹妈。
　　他一面给点点刷着背，一面叫她：“兮兮，我可能要回家了。”程乐兮正沉着于他的完美侧颜中，他这样冷不防一句话，她险些一头栽进河里。
　　她瞪大眼睛去看他，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她知道他迟早要走，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却猝不及防。他并不看她，依旧认认真真给点点洗着澡，轻松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他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然后转眼看她，像是看孩子那种眼神，像是看着点点那种笑，她真的恨极了，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说：
　　“南温河是很美的地方，我在这里有很多很美好的回忆，兮兮，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人总有很多无可奈何。”他稍一停顿，接着说：“可是叔叔希望你永远不用长大。”
　　她迅速转过脸，眼泪簌簌落下去，全部掉进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然后飞速和河水融为一体。
　　她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她这一生一直在失去段喻中，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可是她一直记得那时的痛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再也不会散去，反而会刻入她的骨血，和她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