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10、十

　　如果告诉那时候的市一中任何一个人：苏枕上喜欢钟知非，大概都会被抛给一个白眼，然后被骂是疯子。
　　苏枕上是谁？市一中人尽皆知的女神，每天都有白底军牌的吉普车接送，连在小巷子里堵一堵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趁着女神在画室画画，偷偷在窗口瞄两眼，便已经觉得自己在市一中三年没有白混。
　　毕竟，百年难得遇见一个苏枕上，可自己偏偏遇见了。
　　而钟知非呢，再普通不过的男生，除了在球场上难得狡猾一把之外，似乎还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惹眼的地方。哦，是的，这个男生笑起来很好看，他一笑，嘴角扬起，甚至还有两只酒窝，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像是全世界都被阳光笼罩了一样。
　　苏枕上和钟知非的第一次交际是在出板报的时候，苏枕上是美工，毕竟她的美术是国内一级的美术大师亲手教的，这样的美工花钱还请不上。钟知非是文字编辑，他的字写得好看极了，是那种有些潦草可是又不张扬浮夸的字，苏枕上对写得一手好字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于是忍不住点了点头，赞叹道：“字不错。”想了想，又问他：“练了很多年吗？”
　　学生年代的苏枕上讲话轻轻柔柔，大概不管男女都抵挡不住这样的温柔，钟知非刷的就脸红了，手一抖，手中的粉笔就断了，于是他局促答道：“没有，我就是随便写写。”
　　见他尴尬的样子，苏枕上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她见过太多从容周到，见过太多粉饰太平，亦见过太多风光霁月，于是觉得这样的局促难能可贵。见苏枕上发笑，钟知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他们就这样傻笑了半天。
　　苏枕上想，那时候可真是傻啊，连笑都能笑上半天，也不怕牙掉了。而她现在已经忘记怎么笑了，不，她会笑，像一个名媛一样优雅地微笑，因为她不仅是苏家的女儿，更是张太太，这是她这辈子都要扮演的角色，她必须要演好。
　　如果说苏枕上是什么时候对这个男生动心了，大约就是从他对她笑的那一刹那吧。她永远还记得那天夕阳如同给整个南京城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处传来鼓声，一声一声，像是荡漾在耳边，又像是在心中砰然敲醒某些沉睡的东西。
　　晨钟暮鼓，大约只有这样才能记得曾经的钟鸣鼎食的盛世。
　　可是苏枕上很清楚，她和这个叫钟知非的男生不应该有开始，因为只要一开始便会让人绝望。她的命运似乎从出生便注定好了，嫁给世交家的哥哥，或者是挑一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这是她自小便知道的命运。
　　当家族需要她牺牲的时候，她更应该义不容辞站出来，因为这些都是她从小被捧在手心中长大应该付出的代价，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成为苏家女儿的骄傲，也是成为苏家女儿的悲哀。
　　平静的高中三年，她穿最漂亮的裙子，扎最漂亮的头花，吃最昂贵的巧克力，会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家中的长辈和哥哥们都当她是孩子，于是给她买很多很多东西，总是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们囡囡又长高了。”
　　连妈妈也这样说，爸爸妈妈从欧洲去了美洲，从美洲去了澳洲，然后又回到欧洲，他们绕着世界走了一圈，却从来没有停下来陪过他们唯一的女儿。苏枕上唯一能见到他们的地方是新闻联播和报纸，她能看见爸爸严肃地据理力争，看着妈妈优雅从容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她放假的时候也会被爷爷的秘书送去那里，可是妈妈很忙，爸爸也很忙，他们总是说：“囡囡，给你娃娃，你好好和阿姨呆着好吗？”她总是点头，因为奶奶教她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因为他们工作很辛苦。
　　后来长大一些了，她便找借口推脱不再去父母那里过假期，好在爷爷总是肯宠着她，她不愿意去就不去了吧。于是，新闻联播依旧是看到父母的唯一途径，有时候他们回国办公，匆匆从南京而过，匆匆看她一眼，然后唏嘘道：“我们囡囡又长高了。”然后又匆匆去北京。
　　起初她也会难过，在机场追着哭很久很远，连警卫员都拉不住，后来渐渐地她也就麻木了，连眼泪屑儿都不见一点了。
　　等父亲升迁，母亲一同调回北京，她已经即将嫁做她人妇。母亲依旧优雅美丽，她从小都被夸是美人坯子，其实她没有妈妈好看，妈妈一家都是美人儿，姥姥，小姨，妈妈都是顶尖的美人儿。
　　妈妈亲密地搂着她说着她小时候的趣事儿，她居然在想，原来妈妈还记得有她这么个女儿？妈妈说：“那时候我每次走你都追着我哭，我头都不敢回，怕我看见你哭的样子就走不了了，我每回都是从南京开始掉眼泪，一直得哭到太平洋上空。你爸爸就说，我们把囡囡接到身边吧。可是你奶奶怎么也不肯，我们也没有时间照看你，于是就想让你在老人膝下承欢吧，替爸爸妈妈尽尽孝，等你再大一点儿就接到我身边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真是好想念你任性的样子。”
　　她强忍住眼中的眼泪，搂住妈妈，强迫自己不要哭，让妈妈放放心心把自己嫁出去。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妈妈，其实我一直是一个很能忍的孩子，后来我不是不哭了不闹了，而是我知道我再哭再闹也不会改变现状，所以我放弃了。”她缓了缓，接着说：“妈妈，我十五岁之前从来没有快乐过，我那时候甚至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这样了，再也不会快乐了。”
　　南京的夜渐渐深去，依偎在一起的母女二人在女儿出嫁的前夕，在红艳艳的卧室里终于抱头哭了一场。
　　她真的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不会明白什么叫肆意飞扬，什么叫任性妄为。可是她遇见了钟知非，在十五岁这年遇见了钟知非。
　　苏枕上从来不去饭堂吃饭，家中的阿姨嫌食堂的吃食不干净，所以都是中午来给她送饭，后来她觉得太张扬，于是都是自己早上带来便当。那时家里照顾她的阿姨曾经在日本照顾过她那时驻日本的父母很久，于是很会做日本料理。
　　所以每天都会给她做便当，寿司，三文鱼，生鱼片，刺身，饭团，紫菜包饭，换着样子来，都精致极了。其实她并不爱吃日本料理，生食冷食会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她没有说出来过，因为据说妈妈很爱吃阿姨做的日料。
　　她反正不缺零花钱，于是买很多零食吃，有时候还会买泡面，保健阿姨从来不让她吃，可是她吃的时候觉得很快乐，像要飞起来一样。
　　后来某一天她在教室吃泡面，率先吃完饭回来的钟知非见她一个人在吃泡面，于是一面玩球一面问她：“你怎么也吃这种垃圾食品？”她从泡面中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朝他笑：“因为垃圾食品能让人心情愉快。”
　　钟知非一愣，手中的球啪地掉到了地上，扬起一层薄薄的灰。很多年后，当万物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时候，钟知非想起苏枕上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她曾经倾倒万人的温柔微笑，而正是她吃着泡面看着漫画狡黠的样子，她笑起来像是有星光，嘴边还沾着一点儿油，明明好笑极了，可是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是那时候，身边的人儿换了一拨又一拨，就算在汹涌的人海中他们也再也找不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