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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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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鸟鸣在树梢间盘绕,从左到右,又一跳一跳。
脑门痛得象被飞机撞过,鼻子酸得象被灌了辣椒水,眼皮重得象被压了砖头。
我缓缓睁开眼睛,坐起来,才发现脚被鞋带绑着,象被活捉的俘虏。
阿明蹲在一个开着野花的小土堆上,屁股向着我,翻着什么东西。带拉链的包包就放在他屁股后面一点的地方。包扁扁的,象个没气的气球。拉链已经开了。让我一路心跳的那个东西也已经被拿了出来,放在旁边。
那是一颗女人头,形状扁平得不象话,一看就知是大铁锤高高扬起又狠狠砸下的结果,头发凌乱,一片一片到处是被撕脱后的血皮,脸部极度变形,嘴唇或许曾有过完美的弧形,但现在已被无情的剪刀豁出了条惊心动魄裂的口子,一直裂到耳根。她的舌头……
她没有舌头!
本该是舌头的地方现在空荡荡!!
然而谁都能看到吧。
那撕心裂肺,又无声无息的惨叫!
我一把抓住胸口,心脏激烈无比地暴跳着,几欲脱出胸腔。
然后长长松了口气。
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
看清了,原来只是仿真面具。
窣窣,阿明似乎要转身。有点惊魂未定的我连忙趴下,用一双胳膊护脸,眼睛藏在臂弯里,只露一点点缝,往外面窥视。
“真怂。”阿明仍在检查手里的东西,并没有转头,但却象能看到这边一样:“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这个人心肠软,只要不骗我,就算你自己找死,也会给你留条活路。”
他转过来。我看到了他手里翻的东西。
“啊——”有一瞬间,我都忘了自己还在惊魂未定,挣起半身,马上又被绳子绊下去。我坐起身,手指着阿明,语气结结巴巴:“那个……我……我的钱包。”
“咋了。把车子整翻了还没弄你。找点出租车钱不行啊?”阿明眼一瞪,象要发横。
我马上抬起胳膊肘,重新护住脸:“你开心就好。”
阿明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虚着眼,自上而下地看了好一会,才又要离开。
“那个……”
我嚅嗫地喊住他:“钱就算了,钱包留给我好不好?”
“你,要这个?”阿明摸摸头,明显有点困惑。
我认真地点头:“这个对我很重要。”
阿明看了看我,又翻了翻钱包,突然噗噗笑了两声,转身要走。
“别走,我用东西和你换。你看。”
我把袖子卷开,把手腕上戴的表亮出来,给他看。
“阿拉莎蒂限量手表,旧了点,市价小10万。”
阿明的眼光很毒,一下子就找到了重点。
“以前扶老太太过马路后拿到的。”
“扯吧。过个马路也能被送名牌表。”阿明不信。
“真的,事情有点复杂,一下子说不清。”我认真给他解释。
阿明歪着头站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走了回来,在我期待的眼光中褪下我的手表,戴在自己手上,轻拍拍我的脸,走了。
我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耳朵开始发烫,全身血管中似乎有某种动力在慢慢鼓动。
我奋力地站起身,并着腿,朝阿明的背影跳过去。
眼看都要抓到他戴表的手,阿明却象察觉到了似的,往旁边闪开。
我慌乱地调整了一下,但身体还是撞到了他背心。
一下子两个人都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阿明似乎摔蒙了,一时没动弹。
我顾不了痛,迅速从他的裤子里摸出钱包,速度检查着,直到摸到了钱包里那个小小塑料袋,透过薄薄透明的塑料袋看到了里面的种子后,才放了心。这时候才感觉到脸上像是有水在流,一摸,是血,鼻子也酸痛无比,好像摔破了。一时失神,被清醒过来的阿明扑倒,压在底下。
“死瘸子!给你面子还挺起来了!找死!”
阿明脱下衣服,包着我的头,膝盖顶着我后颈窝,双手使劲朝后勒。
被箍得越来越紧,我坐在地上,逮住衣服往外扯,两只脚后跟不停地蹬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就知道说对不起,你考虑过没关系的感受吗?”
“投降投降投降投降!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专门过来路过的?”
我没有再解释,因为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
我感觉手脚象冰一样发冷,胸口却象泡在岩浆里一样热,眼睛又痛又胀,看到的一切都在扭曲,似梦似幻,仿如有人拿了根调羹在热奶油里面来来回回搅动一般。
突然之间,脖上的束缚松了。
我胸口贴着地,半趴跪着,象离水过久的鱼,拼命呼吸,拼命呼吸。
“你家里还有没什么人?比如八十岁的父母,没满岁的女儿之类的?”
阿明就站在我身后,近到都能嗅到烟臭味,可是那声音,却好远好远。
“没有。”我摇摇头,耳内嗡嗡响。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给你机会都不用。”
“咳咳……但我就是没有啊。都说了我不撒谎的。”
阿明站在后面,似乎有点束手无计,忽得一拍大腿,从裤子里摸出两颗巧克力。
“那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剥开糖衣,一黑一白,从后面放进我的左右裤子。
“这两颗巧克力一颗是白色的,一颗是黑色的,你要是吃到了白色的,就放了你。”
我还是摇头。
“我不吃巧克力的,之前已经说过了。”
“吃,还是死?”
阿明冷冷的说,脖子上的束缚感又强烈了起来。
我无法回答,只能用手不停撕扯他的手。
脖上的枷锁突然一松。
阿明盘着膝,坐在地上,盯着我的眼神象在看外星人。
“看来你真的不说谎。”
他手伸到裤子里掏出一个u盘,抛过来。“那你现在配有这个机会了。”
我接过u盘:“这里面是什么?”
“我想告诉世界的一些话。”阿明严肃而认真看着我:“答应我,如果我回不来,就把这个放到网上去。怎么样?”
“我答应。”
“不准骗我,我最恨骗我的人了。”
“我不撒谎的。”
阿明满意地点头,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还帮我掸去身上的草。
“你想对世界说什么?”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旦没有了危机,好奇心就开始冒头。
阿明没有回答,却问:“先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不断被骗,你觉得该怪谁?”
“自……己……吧。”我觉得阿明问得怪怪。
“错,其实该怪政府。”
“政府!??”我吃惊,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逻辑。
阿明去翻他的包包,从里面找出几张泛黄的也不知哪年的地摊小报,给我看。
“你看看,现在这些记者,全部从造假派进化成了标题党。摸个麻将,标题起得凶煞得很,叫《美女自摸》;汽车后尾拖了只扒皮的鸡,标题写出来就成了《闹市惊现悬挂车外的裸尸》;做眼保健操这个更夸张,直接改成《少男少女集体大保健,搓揉身体敏感部位》。”
“是是。”这一点我身同感受,不停点头。“还有《大白天在办公室公然爱爱》,点进去就变成两只苍蝇叠一起;想看《李德华在大街上被人强行拖行》,结果就看到人家拖个明星脸的纸袋逛街。”
“对吧。人们为什么爱说谎?记者为什么爱爆假新闻?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政府对新闻真实性的监管力度不够。明明出个说谎砍手的政策就可以解决的问题非要这样那样拖拖拖。作为社会的主体,有责任有能力而不作为,不怪政府怪谁?”说这话的时候,阿明义愤填膺发表着演讲,乱挥手,一下一下往空气里打,象持着正气的砖头,狠敲这不争气的社会。
我张着嘴巴,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出了问题后,不反思找自己原因,反而怪这怪那,非把自己的问题怪到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头上,还自以为是在曲线救国。
“既然政府不作为,我们就该勇敢地站出来。只要让人们意识到撒谎会招来严重后果。他们就会在撒谎时先衡量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这样一来,撒谎率必然会下降。久而久之,风气就改变掉。”阿明激动地团团转,象个被谎言撑爆的气球在转着圈子放气,末了停住,手往下一挥,意气风发地做了个总结:“风气变了,社会也就变了,社会变了,世界也就变了。”
还想改变世界。
我有些发傻。
我爸说“凡人都想改变自己,伟人才想改造世界”,但他也说现实里很多人“没有伟人的命,却也敢得想当伟人的病”。我想阿明就是这样,套我爸的说法就是“没有真材实料,照样心高气傲,就算智商被撞,也能孤芳自赏。”
但我仍然决定理解他。
因为我爸还说过“人人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大家都缺的各有特色。”
我缺的是戒心,阿明缺的是药,或者病床。
仅此而已。
我舔舔干燥的嘴皮,问:“那你想怎么做?”
阿明未回答,反身从包里扯出一条长长的横幅,和一件大包小包装满的军用背心。
虽然没看到字,但我已恍然大悟,抢道:“你要跳楼。”
连连点头,越想越有道理,一翘大拇指:“有想法。现在这社会,讨债的都大爷,跳楼的更是。一跳楼,绝对会成明天的头条。”
“放屁。”阿明冷道。
“再看。”
“说——谎——是——不——对——的!”
我慢慢念出横幅,有些犹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只好道:“那你现在就要去改变世界么?”
“不,不积硅步难以行千里,办大事应该从小做起。我准备先把岳丈一家先炸了,他们就住在市政府旁边。然后把横幅挂了,给老婆打个电话,代她爸教育她:撒谎就该家破人亡。活下来的话,再把我朋友那一家炸了,还活下来的话,再炸那几个新闻记者,我连他们的住址都存好了。”
阿明的口吻很酷。
但如果说刚才我是听得发傻的话,那现在我就是听得要发疯。
老爸说青春走过会留下一地美丽,照阿明这样走过,会留下的大概是一地的成人尿不湿吧。
说来说去,包装得这么伟大,结果还不是想杀杀杀?
算了。
人各有志,他开心就好。
我看着他把轰轰轰背心穿在身上,想起一件事,躇踌了一下。
“这炸弹,威力大吧?”
“你说呢?”阿明把包内的东西一一配在背心上,似乎不屑回答我的问题。
“一条街吧。”
我皱起眉:“那不是要波及到周围?你不是讲原则吗?”
“死很多人不重要,死很多人所带来的意义,才重要。如果我的牺牲能让人们深刻反省,那比什么原则都重要。”
阿明别过头来看我,眼睛里似乎有焦躁的火在跳跃:“你是不是想劝我?”
我的确有想劝他世界那么大天才那么多伟人那么少走不进那道风景你就别硬挤了,现在当然连忙摇头:“你开心就好。我就提醒一下,办事的时候要少说多做别犹豫,能动手就尽量別放弃。”
“嗯。”阿明点头,校了校背心,调整着舒适度,之后和我一起,并坐在堤岸,望着湖对面的树林上的天空。
晚霞满天,夕阳半挂在地平线上,树林中时而有倦鸟飞起,风景如诗如画。
“很久没看过日落了。真美。”阿明感慨。
“我爸说,黄昏虽美,终会天黑。”
“是黄昏太美,才会天黑。”
阿明纠正,然后又补充道:“美好从来都会被嫉妒摧毁。”
他的语气中散发着殉道者的自豪。
我眼中看到的却是一棵轰轰烈烈,逻辑错乱,也不准备要刺的仙人掌!
“祝你成功。”
分手前,我表情严肃,双手紧包着阿明的手,象在托付拯救全世界的重任般。
话虽这样说,其实我坚信他会成功。
我爸说,一个人成功是因为懂得挑选,一个人失败是因为只懂选来选去。
阿明在以杀止谎的道路上走得如此果决,而且有着“对不起对不起,当年不该抛弃你,娶不了你的人,请让我娶你的女“,这种“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魔性,自然会大获成功。
至少在找死这一方面。
几米外,走出几步的阿明突然回过头。
“聊得这么开心,要不要一起?”
我摇头,把u盘给他看:“还是不了,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哦。”他走了几步,又回头。
“你知道我最恨骗我的人了,如果你骗我,不管你在什么地方……”
“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我从不说谎的,你知道。”
“好。”阿明走了几步后,又回头。
“市政府是不是这边?”
“你不知道你老婆的家?”我诧异。
“这几年变化大……手机又进水了。”
“那你沿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汉庭大酒店的底下,左边有幢建筑……”
我踮着脚,热情地给他指着远方,直到他远去的背影在夕阳下渐渐淡去,才把脸沉下,冷冷地补充道:“警察局里随便问一问,就知道了。”
弯腰捡起钱包,我离开了湖堤。
一直到回家,掏出冰冷的钥匙开门之前,我都在慢慢地回忆、咀嚼、品味着这一次的奇异重逢。
打车、飙车、撞车、沉车……
真是一段充满了魔性的旅程。
令人意外的是,阿明居然已经彻底遗忘我了。
可我还得牢牢惦记着他。
毕竟,他还欠我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