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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迦南沉香(一) ...

  •   我不喜欢齐子伤,他是一个寡情的男人,但是我又不能违背鼓上花的遗愿,挣扎一番后我最终还是忍受割肉之痛用了一大笔收买了城里颇有威望的大夫,借他的口告诉了齐子伤救他妻子的方法。那个大夫当时目瞪口呆的表情让我记忆犹新,是啊,谁能想到一个乞丐竟然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现在回想起来,连我都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慷慨。然后,我又找了几个小乞丐帮忙,火化了鼓上花,将她的骨灰装进绘有着梅花图案的骨灰罐,为了避免撞见齐子伤,我随那些乞丐在城外的破庙里住了四天。

      直到第五天的一个晌午,我才抱着鼓上花的骨灰站在妙缘寺前,仰头望着“大雄宝殿”的牌匾。深深吸了一口去走了进去。意外地,我见到了齐子伤,条件反射地躲到殿旁的殿柱后。暗骂,该死,不是说他走了吗?难道那些小乞丐骗我不成。

      我怒目瞪着躲在殿外好奇尾随我来的小乞丐,他们目目相觑,明白了什么,纷纷摇着肮脏的小脑袋瓜子,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寻思着,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我还能怎么样。现在出去,一定会遇见齐子伤。这样想着,我紧紧抱住怀中的骨灰罐安静地待在柱子后,奢望着,那个碍眼的齐子伤早点离开。

      齐子伤站在佛前,痴痴仰望着空荡的横梁。兀然,他拉住一个路过小沙弥,问那横梁上的蜘蛛。小沙弥说:“前日那蜘蛛也不知何故,从梁上掉落,就此没了声息。”齐子伤闻言后,脸色刹那变得苍白,他傻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横梁。

      此时从佛后走来一人,他容貌俊秀英飒,气宇不凡,只可惜是个瞎子,他抬起手对齐子伤行了一个佛礼,声音悠扬顿挫犹如吟诗一般,“齐施主,尊夫人已无碍了,你可以去见她了。”

      齐子伤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横梁,“大师,佛会饶恕我的罪吗?”

      佛者拨着佛珠,呤喃,“佛,爱众生。”

      齐子伤凄凉地自嘲轻笑,明明是他在生死之际选择了默娘,可是来到这里,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去思念鼓上花,她的一颦一笑变得格外得清晰。齐子伤暗自唾骂着自己,他的妻就在后面救治,生死未卜,而他却心心挂念着别的女人。或许他真的对鼓上花动过心,只是还不够。如今她死了,他终是明白何为“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者是看不齐子伤此刻的表情的,但他就像佛一样不需要抬眼就可以知道三千大千世界的一切。

      佛者叹息地点燃侍奉佛前的梅花佛灯,道:“齐施主你可知,在多日前,也有一位施主站在同样的位子,问贫僧相同的问题。贫僧让她看横梁上的蜘蛛,为她讲述了一段佛缘。”

      齐子伤了然地阖眸,却无法隐藏他此时的悲凉,他早已猜到佛者说的,“大师为她讲述了‘蜘蛛和甘露’。”

      佛者点了点头,“然也。那女施主又问贫僧如何才能与甘露结缘。贫僧说,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雨打,换来甘露片刻的回眸,再过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寂寞,留住甘露短暂的身影。这般修行再过两千年,她便能成为甘露来生的妻子。”

      “就像芝草默默注视了蜘蛛三千年。”

      “…”佛者微微颌首,“齐施主,你知道那位女施主后来是如何回答贫僧的吗?她说,她不要成为你的妻,她愿化成佛前的佛灯,苦修千年,换得你一世长安。”

      齐子伤瞬间鲠咽,动弹不得,他缄默地望着佛前的梅花佛灯,那挂落下的红泪似如鼓上花最后望向他时滑落下来的泪珠,无声质问着他。这让齐子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抛弃了她,甚至连她的尸身都寻不回。

      佛者漫步走来,他每走一步如佛脚踏着莲花,让人心生敬畏,他停在我藏身着那根殿柱前,淡然启唇,“醉生施主,好久不见了。”

      我知道自己还是被他发现了,抱着鼓上花的骨灰从柱子后走了出来,静静凝望着佛者安然平和的眉目,看着他干净朴素的僧衣,微微扯开一丝苦笑,“好久不见,迦南哥哥。”

      迦南是个虔诚的僧人,他曾有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眸底总是含着温柔的笑意。即便过去许久,我依旧清晰记得初见他时,他穿着和现在一样素白的僧袍,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握着禅杖,缓缓来到我家。他说:“施主,贫僧迦南,是修行的苦行僧,化缘来到此地。”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是常年焚香礼佛留下的。就像我常年在锻炉边熏黑的脸一样。这种相似感,让我情不自禁对他产生了父兄般的憧憬,我放下手中的铁器,趴在窗前,揶揄道:“我可以叫你迦南哥哥吗?”

      迦南噙笑道:“施主,贫僧不过是个出家人。”

      “出家人又怎么了,你们出家人不是说什么都是空吗,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你很在意吗?”我之前也见过几个出家人,他们和迦南一样,总喜欢把“贫僧”、“出家人”之类的挂在口上,但他们过于生硬的口吻让我完全失去了与他们交谈的念头。但对迦南,他是与众不同的,我对他有种天生而来的倾慕之情,这种倾慕并不是那种男女之情,而是一种对神明的崇拜。我喜欢他的声音、语调,甚至是说话时微微颤抖的眉毛。我常想着,慈悯的佛是不是也像他这样?

      迦南道:“施主说得是。”

      我歪着头,继续打趣着:“呐,迦南哥哥,我叫醉生,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你瞧,在我们身上都有证明我们身份的特殊标识,你的香,我的脸。”

      迦南笑了,嘴角微微地翘起,华美庄严,“施主,你错了。贫僧与施主相似是双手散发着同一种味道,杀戮的气息。”

      我诧异地睁大双眼,望着态度自在的迦南。他杀人吗?他不是和尚,和尚不是不能杀生的吗,那他为什么要杀人?难道也为了钱?原来和尚也爱钱啊。我想着,低头嗅了嗅自己的双手,哪来的血腥味啊,铁灰味倒是很重,好像还有点烧饼的味道和汗臭味。

      迦南似乎看穿了我此刻内心的疑惑,他摊开双掌,那是一双漂亮的手,我可以遐想出温文的他执笔落在纸上,写出的俊丽秀雅的经文,可偏偏是这么一双手却布满着剑茧。

      我诧异瞪大双眼。

      迦南像是早料到我的反应,他澄明的眸子望着我,轻捻佛珠悠然回道:“佛曰,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能杀之人,无所杀之人。”

      我摇了遥头,“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迦南双掌合十行了个佛礼,“佛曰,不可说。机缘一到,施主自会明白。”

      他真的很特别,特别的让我不愿意开口问他是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就在迦南来这的前天,有个客人给我一袋钱要我为一个持着禅杖的和尚打造一把重达60斤的宝鼎禅杖。记得爹看过图纸后,颇为嫌弃道:“这东西又笨又重,用起来不麻利,没打死人,用的人反倒是先累死了。”

      我频频点头,暗骂着那个客人不厚道,断定他和那个和尚一定有着深仇大恨,才会这般折腾人家。若不是看在那袋钱的份上,我还真不愿接这笔买卖。可是如今,我见了迦南,见了他的手,他确实有足够的实力挥动那把宝鼎禅杖。可是一把可以杀死自己的禅杖我真的要给他吗?

      “醉生施主。”迦南淡淡开口,“一切命中注定,施主无需烦恼,听天由命便可。”

      迦南坦荡的胸怀让我只觉得周身一冷,旋即低下头去。“你知道!?我我…迦南哥哥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改,但是这个…”我没有料到迦南会知道这一切,难道那个客人已经和他说了?但他为什么要接受这把禅杖,他该是明白一件完全不适合他的兵器极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我喜欢迦南,若是他提出要改样式,我很愿意帮他改,但我几次开口都没有成功。因为我内心是犹豫的,毕竟迦南不是那个出钱要我打兵器的人,若我贸然为他改了样式,回头那个出钱的客人来找我的不是,不就坏了我家铁铺的名声,那个客人也定然会让我赔钱。不不,爹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我一脸惆怅,欲言又止地看着迦南。

      迦南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宜人的笑靥,他默默地望着我,良久,语气缓和,“这样就好,贫僧改日再来取。”

      迦南清绝的背影,让我刹那间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惭愧。我想叫住他,但千言万语,最后只能两眼复杂地凝视他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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