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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天伦槐梦 ...
一路戎轩骛驾地蹈赴薄巾关隘道,见两列侍卫盘着山雁行翼之,皂衣黑甲威如地煞,腰间均是挂着一副黄铜兽脸饰坠,戢武王心知那是狙击者统领的内宫羽林禁军,同寒烟翠朝夕相处,自是对他毫不陌生,当下也不等人通传言语,由着喽兵们带路,拐山弯绕松棵地直奔深草蓊翳的薄林。
“同一个薄巾关,佛狱和慈光两边的景色却是大相径庭,难道真如传言,此地地杰神灵,才成全了断虹送来白鹤圣子的奇象?”
棘岛玄觉看了一眼专心赶路的戢武王,倒不是没话找话,只不过记忆中荒烟蔓草的千里冻土,地势还是那个山路盘穹卑窄的穷谷,如今却满眼山树苍郁,蝶飞莺娇,多有些“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恍惚唏嘘。
戢武王嘴角微撇,神色颇是不屑,“若真由神灵主宰,先王冤屈又何至于二十多年几经辗转,方才申诉得理昭白天下,这高高在上的山川大神,难道不是铁铮铮的目证吗?”
棘岛玄觉又道,“七色虹彩幻化成鹤一事,王上如何参详?”
戢武王摇摇头道,“未经考实,不足证信。”
三年前四魌兵事结束,帝后恩爱日益隆重,寒烟翠对碎岛的态度似是而非的蒙昧漠然着,棘岛玄觉细细一琢磨,又有疑惑,“王上的意思,虹送圣子的流言,是寒烟翠不想离开佛狱,为了拖延而故意设计的借口?”
“岂止如此,我甚至怀疑句芒红城是她故布疑阵的空城计,就算寒烟翠再信任凯旋侯的能力,怎么会不留一队王师,露出这般破绽?”
说道此处,戢武王冷笑一声,“在我身边时,她处处伏低做小,卑微到尘埃,她一个人把世事考虑权衡,却又这般心思曲折复杂,令人猜不透想不通。如今的她,是不是厉害之极?”
棘岛玄觉听得字字分明,神色微变道,“可笑的伎俩,只要王上此行目标明确专注,自作聪明都是自作灾祸。”
这话比他头顶常年不苟不乱的发冠还要正经耿直,戢武王却是一笑,“太宫何必装傻呢,她也不是没有骗过我。”
顿了一顿,他又低声似自言自语,“骗一个人,何用什么计谋,一双眼睛,甚至一个笑就够了。”
言至于此,他是明显不愿备悉细言,再问下去便是触犯天子面子威仪,棘岛玄觉听了,在心中一回味,除了无奈自嘲以外,品出那么一丝缠绵难舍之意,酒香吹散,浮梦自醉,却没有饮过的痕迹。
原来猜疑对峙也是情爱的一部分,握着一颗讨不回来的真心,想放又不能放,却要怎么相信他能永远?
说着又行得几步,渐闻如雷瀑声灌溉耳骨,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动,如若俶成白鹤的瀑布确有其处,不正是滋育圣子的灵秀之地,难保寒烟翠不会栖身附近。
果不其然,两旁的黑衣羽林军班换了红衣步军,依着次序排入一支水急如泻的瀑口高悬出山处,戢武王上下一逡巡,一个白色身影在乳白色的雾气里,轮廓细小似白描淡线,颀长高大的身材却是清新可感,不是迦陵又是谁?
猝不及防的一众碎岛王臣半路杀出,迦陵十二分的不悦,转瞬又复淡漠,“戢武王何时大驾佛狱,在下理该参见问安。”
戢武王一扬眉,“若是守护侯真有诚意,现在也不晚。”
迦陵不由得暗生恚怒,却也不得不下跪揖拜如仪,戢武王满心满意的打算就这样晾着他,沉着脸道,“红城空置,这薄巾关倒是漫山遍野的旌旗队伍,你们的人,只有你一个懂得礼数吗?”
迦陵眉头一蹙,声音中平添几分生硬,“女帝身子不便,不能亲位迎驾,望戢武王量为包容。”
戢武王不耐烦道,“向我求情,你还不够资格!”
这一天先是在枫岫那里碰了颗油滑搓手的钉子,又是十八弯山路历崄攀萝的风尘劳顿,此刻脑力体力同相折磨,也没有耐心和他逐字逐句的掰饬道理,戢武王手臂一旋,或天戟伸展而出,不由分说地搠向迦陵胸口。
他多年习武不辍,虽倒戟背戈无刃锋利,却出手极其猛恶,迦陵如遭雷殛,整个胸腔都被一股骇然巨力一往无前的樁进,丹田痛如刀绞,嗓子一阵阵腥甜翻涌,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戢武王道,“听说你帮寒烟翠除掉了凝渊,我以为终算有点儿能见人的本事,还跟从前一样没用。”
迦陵统领的五营步军平日提控红城军事要务,多的是不畏强权虽死无惧的血性男儿,眼看将领受辱困踬他国淫威,纷纷怒火冲天,箭矢般齐发而至,一拨将碎岛君臣团团围住。
却见迦陵站起身来,抬了抬手,暂平众人嘈杂冲动,看向戢武王时,眸光深邃而平静,“末将不才,不敢在戢武王面前献丑,若迦陵微末本领能护得女帝一世周全,便是最高的荣誉。”
三年前披褐山中那个一点就炸的毛头小子,在时光岁月里烙着,烙成了一块隐忍不发的顽硬铁石,被四魌群岛这片烧红了的水火之地,淬出了不卑不亢的锋芒。
戢武王冷冷一哂,轻轻举起手臂,一提银戟下杆,戟尖陡然上指,随即翻肘沉腕,直直抵住迦陵下巴,一抹银光流走戟身寒凝戟刺,火亮如悬烛。
“原来是喝了酒才有胆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寒烟翠就养出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那晚不愿被想起的情绪失控,此刻被他不留情面的奚落讥讽,迦陵双目精光闪烁,却是不为所动,大有挑了青铜木做扁担,硬杠卯上的劲头。
戢武王双眉一轩,喝道,“搜山,挖地三尺,把这薄巾关给我往空了搬!”
碎岛众人摩拳呲牙地就在等他颁出命令,这一句简单干脆,掷地有声,随行的一队队雄赳赳的白甲侍卫,左右一分,一列拔刀出鞘,掣肘住迦陵的红衣步军,另一列疾风骤雨般奔驰攻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将这十余丈依岸峦泻的悬瀑,相连延亘十余里的西北半壁,分兵据险的包围住。
他这来势猖炽,已是突破了迦陵的忍耐底线,但见迦陵身形闪动,夺过旁侍保管的银枪,呛的一声,挺枪便刺。
戢武王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掌切向他的枪尖,另一手或天戟收放极是稳便,既无煎急冒进,又不是一味的囿于防守,却将他的枪路封于方寸之间。
一片如火如荼僵持不下的气氛里,透过临风回荡的哗哗瀑水,一个声音飘然而至,“佛狱的土地,戢武王金貂贵客,如此大动肝火未免有失身份。”
那个声音好听的桃花飞进红雨里,吐纳着馥郁香气,令人神思安宁,却又依恋成瘾。
也不顾胜负未分酣战不解,戢武王足尖一点平地,飞身掠出,穿过临水帘帷,迎面一片清朗开阔,倏然间落地。
那是一处温和干燥的石洞,望眼之深幽不见尽头,平地中央陈设一座竹榻,周遭漆屏妆台镜匣等生活日用之物一应俱全,山洞竟是被布置成了一座整洁精丽的行宫。
再看这行宫的主人,正倚着纻丝靠枕,一派闲情慵懒之姿,那永不褪色的明艳眉目,在这遗忘了很多年的偏僻深谷里注满了阳光。
未料薄巾关竟有如此奇胜地势,戢武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念兹在兹的人灼灼眼前如火如歌,他一时恍如身坠美梦,半晌才说出一句,“你,最近好不好?”
他身材高大挺直,压迫性的挡住了洞口光线,光影纠纷如泼洒水墨,她的面貌近在咫尺却是朦胧难辨,“我的起居行事,衣食近况,戢武王隔海坐观亦是了如指掌,何必周折劳神地特地询问?”
戢武王也不反驳,“亲言出亲口,终止谣言的最好办法,便是切身沉陷实际之中。”
“谣言?”
寒烟翠一笑,“戢武王觉得我骗了你什么?”
戢武王简而言之,“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寒烟翠不接茬,姿势不甚爽利地动了动,一身藕色的对襟纱罗宽衫被风微微卷着,掩不住小腹凸显无疑,奈何她骨架纤细单薄,身形不便倒也不臃肿。
那椭圆鸡蛋一般形状可亲可爱的肚皮里,睡着软软小小的一只,是他精她血浇灌的胚芽,数月后伸展出软润白胖的手脚面庞,像他,也像寒烟翠。
预想中的期待欢喜,竟不足真正发生时的千万分之一,戢武王心头好像被一只烧着了的羽毛轻轻拂过,热得近乎疼痛,情难自禁,快步上前,坐在寒烟翠身旁,顺手搂过她碾冰碎玉一般骨瘦生凉的肩,柔声道,“你有了我的骨血,千金之躯毋须好好调养,不宜留在这郊野草莽之地,跟我回杀戮碎岛。”
“你亲上薄巾关找我,一定先在幻空之间见过了拂樱,既然有了答案,难道不明白,我在薄巾关养身子,不就是为了你的骨血?”
寒烟翠眸中含笑,语气却是淡淡,“就算这是个意外,木已成舟,我还有什么抗命的法子?”
“又闹小孩子脾气,你若是在怪我安排小芙,她的命随便你处置,跟我回碎岛,想怎么对我,打我还是骂我,我也由着你。”
她声音凉飕飕的带刺,戢武王不气也不恼,只将她搂得更紧,“这世上能决定你们母子命运,不是什么天降异象,你的命你的身子,都是我的。”
他平日治军用严,早就养成了威重自持的性子,绝少软和言语,这般撒下天罗地网来逮捕她的柔情,不问言不由衷只把她放到手心里骄纵的悦爱,四年前新婚时没有过,三年前她跪下来恻恻哀求他时没有过,这几年的举案齐眉,甚至床第间的芙蓉对枕妙手摩挲,也没有过。
寒烟翠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戢武王道,“哪里不舒服?”
说着手掌滑下肩头,圈住纤细柔韧一掌可握的腰身,他的气息与温度密密匝匝地裹缠身遭,寒烟翠闭上双眼,“感觉到了吗?”
抬起手,五指打开,贴上他坚硬修长的骨节,抓住他的手指,一点点往下滑,扣住腹肚隆起之处。
一下,又是一下,虽是极低极微弱,明显感觉到气息的鲜活跳动,是血的波涛,生命的潮汐,满载一船冉冉点燃的星辉,落定在她的身体里。
“他在动?”
戢武王指尖都在颤抖,更是小心翼翼地贴住,似曾相识的温度语言通过胎儿未成形的手指,传递并相印于心,血脉是最不能逃避的介质,存留在心角的心境被唤醒,剥落自少年时代的记忆碎片,也是这般暖风萦绕,花香满衣的日子,紧紧牵着父王的手,永远不会走散。
二十余年独战的世路,以为就这样走下去了早已没有期待,如今多了两双脚印相随相偎,他日凋零消散,会被一步步踩实覆盖,从自己走过的路上找到清晰的方向。
三个人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会走散。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妻子圆满,得慰天伦之憾,我一定珍惜她们如碎岛臣民。我愿给你承诺,若你与我一同归赴碎岛,这三年佛狱欠碎岛的外债勾销一尽,并且永世不再计入。”
寒烟翠倏然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侧头看去,戢武王眉骨眼窝深邃的阴影下,瞳孔深处的璀璨如宝石,“四年前的仪式上我没有说出这番话,今后的岁月我必一一弥补,爱你疼你护你,一生衣锦荣华都与你同享,碎岛后位之凤冠,亦非你不能恩沐。”
这誓言端庄峭拔一板一眼,如同杀戮碎岛上那常年守望皇城的两座石雕,只是立着,空洞却也真实,莫名其妙就有了信心。
“我希望你答应,不光是这些条件对佛狱有利,而是我的心愿,只和你捆绑在一起。”
寒烟翠嘴唇翳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戢武王伸手衣襟,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绒绣锦袋,轻轻一抖袋子,两枚豆状物体落入掌心,浅墨色微有油蜡质感,寒烟翠这些年多有亲涉耕稼农战,自是反应及快,“这是槐树的种子?”
“我出生那日,先王在碎岛殿庭亲手种下槐树一株,因槐字谐怀,愿我藏怀仁义,怀民安土。”
当年那短短月余的碎岛皇宫生活,确实曾对花园里的一棵苍槐印象颇深,根干蟠错,树冠饱满如罩钟,夏可居冬可游,以为只是花匠丰富庭院的布局巧思,原来竟是有这般深意,寒烟翠若有所思,听他又道,“那棵槐树早已垂荫周遭,芳香满庭,这两颗种子便是今春的槐花结果。”
戢武王拉过她的手,掌心对掌心,将几枚树种送入她的手中。
她腹中不过初怀一胎,这数枚种子大有多子多育之意,寒烟翠抬起头迅速地看他一眼,却见他手掌一合,用力包住了她的五指,郑重说道,“余生岁月,和我一起守着他们,他日必成亭亭风骨,无惧亦无畏。”
她唇角上扬,似的又柔和又乖巧,窝在他的怀里,答应着低声道,“愿与君同怀。”
不知过了多久,几许霞光洇润而入,已是黄昏时分,戢武王牵着她的手站起来,扶着她的腰身,一步步走向洞外,接近洞口石壁边,只觉一片明珠生辉般的光泽逼人慑目,一道秾丽虹光透过水瀑,七色妍彩焕采交辉,直射石壁。
戢武王心念电转,原来异象一事并非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再看石壁上隐隐现出两只羽翼长风云行之态,不正是这段日子赫赫盛名的虹化白鹤之景?
事实由不得他不信,在他呐呐出神之际,听到寒烟翠一声呻/吟,抚扣小腹的五指微微蜷曲,神色痛苦。
戢武王心里一咯噔,决断极快,将她打横抱起,走回洞内放稳竹榻上,急问道,“又开始难过么?”
寒烟翠不答,声音因疼痛稍显含混颤抖,“太医候在外面,让迦陵...带太医进来。”
不过须臾弹指,她一额头亮晶晶的汗珠,鬓边发丝湿淋淋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远不是方才妊娠胎动之态可比,戢武王半是心疼半是恼火,听得迦陵二字,这把火已经要把脑顶头发都烧秃了,一掌贴到她腹部,输入真气,道,“太医至多不过是开个药方子,配药熬制又要花上多余功夫,我先为你镇住体内紊乱气流,安定胎痛亟不可缓,莫要耽误时间了。”
“一定是...我要离开佛狱之心被神灵知晓,触犯神怒...惩罚...白鹤圣子...”
寒烟翠痛得嘴唇都脱了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便是天地崩陷也没有这般无助绝望,心心念念的只有腹中幼胎。
戢武王眉头紧蹙,“不要多想,现在的你记住,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事。”
说着他运行内力,半晌绵绵泊泊的真气流入寒烟翠体内,戢武王知她孕体功力飘摇如水面苇叶轻浮险薄,内力运转亦不似平日流畅,不敢出手太重,只牵引着四窜在周身脉络的真元,自然而然随着自己调息,直到往返间再无障碍。
寒烟翠只觉小腹被一股醇厚而温和的暖流护住,好似披裹着蓬松软绒的棉被,坠痛也有了接应,呼吸渐深渐悠长,轻声道,“先前我怀着他迎战凝渊动了胎气,月前句芒红城一度黄昏有断虹横空,那段日子正是我静养在床,最为胎体动荡的时候,后来白鹤之象震动佛狱,是苍天玉成,终于眷顾于我,现在这般,是我辜负了天意。”
戢武王温言道,“你为他担忧惶恐,看来你虽是对这件事逆阻抵触,但是有了他以来,你也从没有想过放弃他,对吗?”
“他跟我血脉通流,活在我的身体里,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是一个节拍,我怎么舍得放弃他?”
寒烟翠涩声道,“父王早就撒手尘寰,如今兄长也弃我如遗,留我一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我何尝不怀念有家的温暖,被人捧在手心里疼惜珍爱。”
她一双如泉涌动的眼睛,无辜脆弱到了极点,对心爱至宝之物,又坚定倔强不会轻易放手,宛然当年小女儿态。
那是最初他收在心里的模样,她穿过更华美的衣,画过更宣丽的妆,也不及那一天她的一片翩翩衣角,一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回眸。
“这三年你我隔着海峡做异地夫妻,遥遥相望的难熬滋味,原来你和我早就心灵相通。”
戢武王伸出手指拭擦她的脸,梳理整齐鬓边的散发,一分一寸都温存轻柔,“我对你的承诺,永无更改期限,我们的孩子,我自然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他分毫。”
寒烟翠却避开他的目光,脸颊纤柔的线条绷得紧张而僵硬,“王上万岁至尊,可是天意不可悖逆,纵然你有翻云覆雨之能,难道敢拿自己的骨肉去和上天赌命吗?”
“我儿本是符命,逆天而行又有何惧?”
戢武王心中的不安宛如野草荒藤一般莘莘滋长,越发焦灼无比,“薄巾关是我碎岛的不祥之地,留在此地才是害了他!”
“既然王上这么认为,”
寒烟翠一手撑着坐起身,“雅狄王英魂在上,求先王保佑碎岛皇脉。”
戢武王闻言一惊,“你说什么?”
“戢武王既是对当年一事耿耿长恨心意难平,寒烟翠愿以五十年寿元,献度雅狄王当往生之境,换我儿一生无病无殃。”
她上身挺直,双手合十呈礼佛合掌之姿,把目光投向那断虹穿透处,神色诚挚入骨。
戢武王一张脸惨变如土色,“我不是在强迫你,更从来没有逼过你...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鸾仙海的涛浪,披褐山上的风声,每每想起,我都感同当日,你说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却不想我的孩子生长在仇恨的土壤...”
寒烟翠不自觉地垂下眼眸,睫毛抖得厉害,“若是雅狄王泉下知我款款之情,必定希望两国芥蒂全消,从此清风朗月,真心相待。”
不愿为过去之事再行争执,只望自己没有白走这一遭,此刻倒是恨起自己的失言,戢武王哑巴吃黄连,也只是苦笑一声,“我愿意从这里和你重新开始,今日亲率一百只花船过海迎你,这样的诚意决心,还不够吗?”
寒烟翠道,“王上的诚意,寒烟翠铭感之恩,入之肺腑,以真心换真心,圆一个我们共同的心愿。”
戢武王一颗心如沉渊地的压抑着,似有失望之色,低着头重复道,“共同的心愿......”
寒烟翠眼眸中却并无阴翳,一片毫无杂质的温柔,“我答应戢武王的事,不会做不得数,六月后秋红染叶,寒烟翠携圣子静候王上。”
这一番滔滔激辩明显气力又损,她慢慢躺回竹榻上,不待他反应也莫名安稳似的,阖上眼睛睡去。
戢武王仿佛浑身血液被冻住,手掌撂在床沿,犹是不甘心地凝望着她,盼得她大发善心改口反悔,静默片刻,眼中的希翼都悉数化作目无焦距的空洞,四散如流萤,不知道何时聚起,又该投向何处。
黑暗潮水一般吞没了寒烟翠每一个细小的表情,梦中偶尔的呓语呢喃,是此时此景唯一牵连的真实,好像刚才的痛楚依然历历在目,他无端地生出一种恐惧之意,难道正如她所说,他真的在拿自己的骨肉赌命吗?
若那些不堪设想的事情如实发生,这薄巾关上的草木再一次瞑目归泥,能否在雨落几场之后再次青葱盖满南山,而自己依然紧握托起整个世界的底气,承诺四个字,天伦圆满?
水瀑外的光线渐次幽暗,又坐了柱香时间,渐觉深洞湿冷阴寒,戢武王解下铠甲外的火狐皮披风,盖拢她的肩身四肢,手掌滑过腰身时忽地凝滞,低下头,额际抵住腹肚。
温存明丽的体香袅袅入鼻,胎息平顺好似傍晚暖阳倾洒的湖面,戢武王心中奇异地安宁下来,所有的失望,生气,委屈在碰触她时,如烧红的钢被淋冷水,自动消融成烟。
若真有山川大神,若雅狄王英魂不灭,请保佑他的爱人和骨肉,半年后秋红染叶,自己会如约准时地站在鸾仙海边,等着她们。
目送碎岛威武华丽的船队沉落在婆罗堑口的漆黑海平线,迦陵挥鞭策马,风火轮一般飞奔至句芒红城,前门右巷地四面兜圈儿,才被宫人提醒,在耕蔺河畔找到了枫岫,见他自顾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盏灯笼放在地上,橘色火光照得他轻袍缓带,气韵悠然,自成一派“我自坦荡,明月照江”的情趣。
对比自己一天累得灰头土脸,他这个金牌御用的守城官倒是乐得偷闲,迦陵故意把步子踩得极重,枫岫侧过头,毫无意外地看着他走近,“送走了戢武王这个青面煞星,守护侯不在女帝身边服侍,夜深路难还磨了脚程来见我,真是难得。”
这话听着揶揄打趣,其实不假,寒烟翠喜孕一事扩散如积乱云,便是无形中向蛰伏暗处的敌人敞开了一扇捷足可登的门,薄巾关上迦陵本是做好了同戢武王燃眉对峙的准备,控弦待发了一天却是锋镝寥落,火星溅到地上也是风烟俱净。
形势岂止比人强,天时地利迎刃方通,迦陵几乎都要相信,薄巾关这个江湖是非场,如今真成了福佑德生的厚地。
他没有反唇驳斥,淡淡道,“她调走全部兵力,连个探子也没留给你,你如何天眼恢恢,确定戢武王真的不会动手?”
枫岫声音神清气爽,含着明显的笑意,“他若是在薄巾关动手,挟持女帝上他的花船,以你的性格拼得石破天惊,也要守住寒烟翠,不是情况安全到尽在掌握,怎会还有分神找我?”
迦陵道,“她说我只要见到你,你就什么都懂了,你没有凯旋侯的功力,今日独自游刃周旋碎岛君臣,镇守红城也并非尸位无能。”
枫岫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狡黠得意,“戢武王天性多疑,这一座空城在他眼里不亚于一片兽群暗伏的沼泽地,空城计虚者虚之,疑中生疑,他万万不会以身犯险,红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顿了一顿,眸光闪烁着,“更何况......”
迦陵佩服他思虑深细,又厌烦他这欲言又止的卖弄,道,“你直说吧,这般小心腻歪做什么。”
“戢武王为了迎回流落在外的妻子,向全天下人展露了诚意,可这诚意的标准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枫岫叹了口气,“说到底,即是有所求,便主动让出了筹码,就不够有赢的底气。”
迦陵瞬间心领神会,戢武王踏上甲板时的眼神,浓烈复杂的堪比被摔破的琉璃多面边缘,水瀑山洞里发生的事情很是耐人寻味,寒烟翠必是早就做了准备迎会戢武王的来者不善。
然而就算寒烟翠柔情能化冰雪,戢武王动容于初闻亲生骨肉的欢喜,至多拖延六个月的待产时间。
寒冬早晚会降临,寒烟翠是他牢牢锁定的目标猎物,十月份秋红染叶的婆罗堑口,是绝对不会像今天这般一望湛蓝长空。
是噩梦再度缠来,还是根本从未醒来,这三年自己厚积的力量锐气,是否强大到足够独当一面,足够褪去黑暗,在他与寒烟翠互相扶持走过的道路上,永远飘扬着“守护”的旗帜?
念及此处,心情又沉重的仿佛藏了生铁,他发了狠地一掌击向身边一株胡杨,把两人可抱的树干打出了断层裂缝,落叶簌簌飘零。
枫岫背身相对,耳目却极是清明,猜他的心思易如反掌,当即站起身来,“你稍安勿躁,先跟我过来看些东西。”
领着他穿过树林,一条泥土路从河边野蔓而驶,月光漏下树叶,如半飘浮动的残雪,交挽着小路尽头那些村舍披离朦胧的疏影。
耕蔺河地处城郊僻静,三年前硝烟散后,为改良斥卤之地的土壤结构,种植大片的耐盐植物,迦陵对这条路毫不陌生,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站在了路口。
一阵阵香气逆着夜风,清淡而躁动,沉浮在低矮的房子间,被这份春天独有的气息牵引着,两人经过村口的小桥,抬头星辰如链,浩莽星海流向天之涯的彼端,广阔无尽的稻田在眼前铺展。
迦陵禁不住感慨,“耕蔺河附近的土地碱化严重,今日千倾桑林稻澤之景,着实不易。”
枫岫向田间耕地走去,除了野蛙草虫的低语私鸣,另有潺潺水声清越悠长,他提着灯笼照看,每亩田地中间都有条带状的沟渠排布灌溉,映着稻苗青葱正绿,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
他点了点头道,“挖了水渠,一为排水,二为蓄积雨水促进排盐,实现盐土淡化,确实是很好的办法。”
“据女帝所述,是她在南疆学到的引水排盐之法,洗盐作用立竿见影,这三年年谷丰盈,农人自食自足,已是不愁温饱。”
四海无闲田本是好事,迦陵却皱眉看着,有些犹豫,“只不过......”
枫岫接得极快,“只不过年谷丰盈却还是没有余粮,这点自食自足,不够养活整个佛狱?”
迦陵不答,反问道,“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想说什么?”
“偿还外债填补亏耗,或是增加整体收入,或是减少财政支出,女帝为了回暖耕户人口,减轻农民负担而压制赋税,拉高收入上线已成困局,如果不能溯之源头截流下端,再多的银子也无疑是抱雪而向,堵不住无止无休的疏漏。”
枫岫说得无比直接,“解散一部分军队,是唯一可行之策。”
这两章就是柚子和小翠合作,一边扮演空城计吓退敌人,一边柔以克刚,正如柚子对戢武王的劝诫,“着法过刚,反倒容易失策。”
戢武王在路上,或者说这些年对寒烟翠都是没有信任过,但是在看到寒烟翠(的肚子)那一刻,一腔父爱喷薄而出。
戢武王有些直男癌,但他越是重视亲生骨肉,也越有软肋被人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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