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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春岩雪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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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枫岫以慈光心法平复受损经络,又兼之岛上特殊药草配制的药丸调理,内伤外伤大半已然安愈完健,每日在岛中闲庭漫步,池台琴酒,被好吃好住地供养着,竟与他在苦境的悠然岁月叠合。唯独除了每隔十五日的傍晚时分,他体内好似蜩鸴相争于笼中,脏器天翻地覆地绞到一处,必须经医师过针督脉处要穴,以真气填入坎宫,渡出半阴半阳二气相和,方暂时稍解苦楚,虽痛不至死,如此折腾反复,人也消瘦了一圈。
好在他自诩在尘世打磨中锉皮削骨,早已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的铜豌豆,此番历经生死之门,更是珍惜这世上每一场沐风日雪的磊朗,每一延流水的多情,对着青山绿水枯坐着也能生出几分丘山情怀来。
第三次发作时他正在湖边散步,慈光的冬天清渺高远,淬了薄霜的湖面似千古铜镜,隔着遥远的尘寰映出他宽袍广袖,风仪如鹤。只是这仙风道骨瞬即便被斜日碎尽云间,他喉头一热,一口血就要吐出,猛然运真气将它逼回,看着湖中大汗淋漓的自己,狼狈不堪毫无半分风度仪表,禁不住笑了出声。
“你心态依然昭朗,我放心许多。”无衣师尹脚步翩翩,夹着零落暮气,眸中却是明透,“可你身中蛊术一事,为何要瞒我?”
枫岫扶着树干缓慢站起,拍落手心的泥土,歉声说道,“我叨扰许久,一点小事又何须再劳烦师尹。”
“你也知道你已经烦扰到我,”无衣师尹微笑着上前将他搀过,却被他抬臂拦下,不禁略有尴尬,轻声又道,“这蛊术的来历你是否了解?”
枫岫摇了摇头,眼中波光澄涵,神色却极是平静。
无衣师尹慎重说道,“除了苦境南疆,四魌群岛上唯有佛狱中人精通蛊术,若非你在苦境的仇家,便是佛狱之人所为。”
枫岫漠然道,“依目前迹象,其目的并不在于伤害我,师尹不必介怀。”
无衣师尹眉间掠过一道意味深长之色,“看来你清楚施蛊者是何人,只是不打算告诉我。你若一味对我隐瞒,慈光又要如何护你?”
枫岫心知他借此事含沙射影,自己数月来的应唯进退免不了已经露出破绽,嘴角绽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又有着不容置喙的刚毅,“师尹救我一回,枫岫此恩必报。只是我从不曾奢求慈光庇护,生死听天由命。”
无衣师尹紧紧凝睇他眸中浩漫,似是看一场淃涟回旋的风雪,起起落落后碧空复归雁声开朗,去留无痕。
他曾见过一个青年的理想和赤诚。
也曾见过遗忘和决绝。
他慢叹一声,“我本以为这些年你历经世事已被磨砺成刓团,为何还是固执?”
枫岫低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无衣师尹又问道,“你去了苦境后,可有找到你所求的道路?”
枫岫眨了眨眼睛,“我一直走在那条道路上。”
无衣师尹沉吟良久,续道,“你若想还我这个人情,便为我做一件事。”
一晃到了二月,慈光之塔迭连三日春霰从天而降,皦白中郁郁青葱吐绿含英,仿若列真穿渡银河,沉雄中古逸游刃。
枫岫应了无衣师尹之邀,以天舞神司身份在四依塔内从办初春祭祀,着一身莹白锦袍,头冠上的羊脂玉更是皓颢如孤月,好似时光重塑,青春时代在阳光下铺展。
西堂起了丝竹声,拢着弭界主乘銮驾而来,无衣师尹携同百官行朝礼,身后数百名贫士林和秀士林的士子静静鹄立,威仪端详,容服光整,颇有邹鲁遗风。
塔顶睎风簌簌,远处的鸾仙海在他眼中惝恍,古老的故事波光粼粼,虽是俗冗却也令人动容。
他乍然记起传说里那个一心求仙道的男人,正是在海的中央踏上了琼华台,抹淡了一切烟云雾水,只存一腔痴念,去蓬莱宫看遍桃花千岁,忘记人间梦。
不知那一日是不是同样清风荏苒,陌上花开。
倘若功败垂成,那个男人是否会有一分后悔。
黄昏春晖静,蔼蔼中微现青岫,无衣师尹的小徒言允轻声细语地拜访,只言师尊身在流光晚榭,邀他共赴品茗一谈。
枫岫心道无衣师尹果然不会善罢甘休,有道是称职的政客必然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是要趁此机会将自己的剩余价值榨取殆尽了。
穿过松石小路,得到竹林小径,寂寂篆烟圈着紫袍人影倚风默坐。
四顾而看,烛火将这片隐秘的幽篁一分为二,两人于各自的天地中蹇步顾盼,茕茕孑立。
“今日礼典径情直行,王对你的表现赞不绝口,要我褒奖于你。”
无衣师尹摸出一方令牌置于桌案,轻轻地推到了枫岫面前,“我知道你依然不想为慈光效命,你又是做过大官的人,定也不愿屈尊于我,可是圣谕恩宠,其中利害,想必你也明白。”
枫岫将木牌在手心里薄薄地掂了几下,上等的紫檀木,正楷描朱的两个字在小烛下泛着青森森的光。
见他满目呒然,无衣师尹淡笑道,“过段日子便是咒世主的降诞日,王欲让你代表慈光出使佛狱。”
枫岫暗忖秀士林与贫士林人才济济堪比孔子门下三千,何须靠他出头,无衣师尹独掌大权,弭界主的封谕并经其手,所谓任命一事也不过是借上位的口来催迫自己罢了。
“这种非常之期出使佛狱,不只是为了庆生那么简单吧?”他面上不动声色,“莫不是慈光对佛狱已经有了决策,所以让我先去试探?”
“你倒是跟读书时一般聪慧,”无衣师尹手底顿了顿,“慈光对外的态度虽是以均衡为上策,居静示虚,因势利导,却也须应局势之变,不可仅凭被动行事。”
边说着,他边将香粉平叠于香匙,洋洋洒洒落入那袅袅青烟的空茫里,动作款款有致,似一曲端穆而幽深的高山流水。
五日后,风自东北面吹来,满盈早春的湛冽,数列轻舫于岸口匪匪翼翼,齐若梳间木齿。
左手边两艘船身中部由铁铉链接,碧色图腾更似箭镞逼面,竟像是经战舰改造,枫岫对着它正怔怔出神,闻清馥香气破空,“送使臣的船将会由佛狱监管,不便行动,我会命人在婆罗堑口的附近安插另一只船,可应付任何不期之险。”
枫岫侧身拱手,“师尹果然思虑周全。”
“你不愿带医师同行,只道久病自成医,可若蛊毒再犯,我心中实在难安。”无衣师尹的声音里萦绕着一丝海风的飒哑,“此回佛狱一行,兴许也对你解去蛊毒一事有帮助......”
枫岫直截了当地将他的话打断,“此毒并非佛狱能解。”
“时至此刻,你依然不肯告诉我真话,”无衣师尹细细摩挲着香斗的长柄,眯着眼道,“你究竟是如何受伤,又是如何身中蛊毒.......”
一抹似有似无的血腥味从香气中直钻而出,好似剑气掠削丛菁,初生快意,倏忽戈然而止。
不经意间,他瞥见无衣师尹笑意隐隐,嘴角的弧度是洞若观火的敏锐,“师弟,无论你在掩藏什么,好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