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烛（1） ...
-
烈风狂起，夜晚的阴山四处雾障。山林间的碎石滚动都伴着巨大的沙尘气息，此处从没见过月光。冷冽的空气钻进人的每一寸肌肤，路迟站在山坡上有所迷茫。
人如其名，路迟是个路痴。在有光的情况下，他也不见得能成功找到回家的路，更何况这处阴山更是连月光也无。
但路迟的耳力极好，他耳边一直隐隐约约地响起草石窸窣的摩擦声音，还有人的喘息声。那人连喘气都很小心，低低地喘着，频率一致，与风破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融在了一起。
路迟仔细聆听那细微的声音，摸着黑向那边走过去。
脚下踩着的土地松软湿润，有一股阴冷的潮湿气息爬上他的脚踝，路迟甩甩脚，试图甩掉那股让他不舒服的感觉，毫无用处。
耳边的喘息声逐渐大了起来，路迟从包里掏出火柴擦亮，借着火柴朦胧的焰光，他只看到有一个少年人在奔跑，边跑边回头，好似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他胸口戴着的玉佩温热，隐隐发光。
路迟握住玉佩，朝着那个人走过去。
他还没走到那个人面前，那个人的一双明亮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他，还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什么人……？”少年嘶哑的声音干涸，像刚刚从土里拾起的砂砾摩擦。
路迟胸前的玉佩更亮，他快步走上前去把脖子上的玉佩挂到了少年的颈上，玉佩转瞬消失，化作一道光围绕着少年又沉进了少年的体内。
“找到你了。”路迟满意地点头，就见少年眼神凶狠，手里拿着一把破烂的木质短刀护住自己胸前，他鼻头耸起，露出两颗虎牙，用野兽般的姿态望着路迟。
路迟睁大眼睛，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是坏人，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少年一把搂住压到地上。
一股狂风席卷而来，带着婴儿的嘶鸣：“少一个……还少一个……”
路迟惊愕，少年捂住了他的嘴，他鼻尖全是一股湿臭的泥土气息。他垂下目光，就看到一只干涸肮脏的手，上面伤痕纵横，新旧皆有，明明是个少年人，却有一双陈皮般的手。
风吹了很久，林子里的野兽一声不吭，安静地臣服在这片山林之中。路迟头晕眼花，不知怎么的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他奋力睁大眼睛，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个祠堂，明明祠堂里摆满了点亮的蜡烛，但这祠堂却一点光都没有。冰冷和压抑扑面而来，只有如刀刮的风，还有众多儿童的低语，细碎地密密麻麻地钻进路迟的脑海中。
路迟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痛了起来，他紧紧咬着嘴唇，慌张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但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空，什么也没有，只有湿冷黏腻的空气。
“喂……喂……醒醒……”有人在他耳边低语，路迟猛地晃了晃头，睁开眼看到之前的少年正用手拍他的脸颊让他清醒过来。
路迟恍然，他躺在草地上，身下是死寂的青草，少年人趴在他的身上，微微倾身，神情关切。他看着少年黑黝黝的眼珠在这黑夜里闪着一轮明亮的光辉，他笑了。
“果然是你。”他说。
少年轻轻站起身，虚握着他的手拉了他一把，又勾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路迟不明所以，想到刚才眼前的画面身后一凉，学着少年的样子跟着往前走。
就在此刻，路迟眼前出现了一个虚拟的蓝光话框：目标人物-方降。
同时，关于方家村的资料一股脑传输到了路迟的记忆中。
方家村有一个习俗，凡是农历三月（大）二十六日出生的人必定是不祥之人，须剥其皮，熬其骨，烂其肉，以其尸油制成烛，称之为鬼烛，燃在方家祠堂方可守一片安宁。若是少了其中一个，方家村所在之地将永无光亮，黑夜长眠。
而逃脱祭祀之人将会被其余三月二十六日出生之人的鬼魂纠缠长达十八年之久，过了十八年后，逃脱之人必然受到惩罚，以万鬼之力集成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路迟看了看天空，这片天空压着层层的乌云，没有一点月亮的影子。以此看来，方家祠堂必然是少了一根鬼烛。他想到之前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祠堂画面，这才理解了那恐怖的氛围是从何而来。
这样想着，那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就是方家村侥幸逃脱的孩子，就是不知道今年是属于他的第几年。如果是第十八年，那么路迟的行动就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样想着，路迟轻声开口问：“你叫什么？”
少年没停顿，依然在试探着往前走，但还是抽空回答了路迟：“方降。”
路迟又问：“今年几岁？”
方降这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路迟。明明是这样黑的夜晚，路迟却还是看到了方降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慌。
“十八。”方降说，他的声音像齿轮磨过，嘶嘶入耳。
路迟默然，试探着往前走，抱住了方降。普一上前走去，方降就像受了惊的野兽往后退了两步。路迟强硬地抱住方降的时候，方降挣扎得很厉害，但路迟还是感觉得到方降身体的颤抖。
这是被鬼魂纠缠了十八年还活着的孩子，活得小心翼翼又警惕。他又想起那双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手，那是挣扎了多年的痕迹。
路迟靠着方降的耳边正想说话，一股冷风就扑上他的脸，风之力大，居然把他靠在方降肩上的头吹开了。路迟甚至出现了窒息的感觉，他被风扼住了脖子，只能从嘴边悄悄透出点痛苦的声音，开了口的唇角进了风如刀割般疼痛。
然后，路迟看到自己从地面上缓缓升起，离地一米。方降还保持着刚才被他抱着的姿势，一动不动，但他的肩膀明显地在颤抖。
一股风绕着他一圈，在他耳边低语：“出去！出去！出去！”那微弱细小的声音分明是小孩子满含恶意的驱逐，路迟却只觉得悲哀。
风力渐大，路迟被甩到了东边的山上。路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好像看到了月亮。
方降在奔跑，他没再留意自己弄出了多大的声响。他只想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逃走，他的脚下光秃秃的，连双鞋也没有，只有满腿的伤痕，有一些还在渗着血。
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去想疼痛。他只能听到身后呼呼刮大的风，还有他身边若有若无的蜡烛味道。方降吞了吞口水，他又跑回这里了。他跑到了山顶，再往前跑就是山崖的断壁，只要往前走就会掉下去。
后面的风快追上他了，那些属于婴儿的啼哭声全都朝着他扑来，把他的听觉封了个严实。方降只得闭上眼睛往前一跳。前方一张巨大的隐形的网罩住了他，他被弹到了山腰的一个山洞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方降用力捶了捶地面，他想大声的笑出来，可长久以来都没能发出太多声音的嗓子明显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望着悬崖的另一边，黑暗无边的另一个世界无声地哭了。
他看着山洞石壁上刻着的十七条划痕，用手认真地细细摸着，每一条刻痕都记载着他每一次的失败。他根本逃不出去，他将永远被困在这永无天日的阴山，这满是阴晦的方家村。
方降咬着自己的嘴，唇角都渗出了血。他抬起头，眼神明亮。他不能放弃，他看到了机会。本不能进入外人的方家村，就在刚才被他遇到了一个陌生人。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不管刚才那个人是谁，他一定有能进出方家村的办法。
方降撕下衣服的一道条子，捆住了他的裤腰。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已经到了衣不蔽体的时候，他却无缘去想该怎么弄一套合适的衣服。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找到刚才那个人，只有那个人能救他。
方降握握拳，爬着从山洞出去，熟练地往下跳，攀上一块石头，用脚试探着往下够，低着身子钻进了另一个山洞。山洞里铺着秸秆，还有一床破破烂烂的棉被，棉被的外套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棉絮也往外露着。棉被上还有几道不成熟的针脚，看得出使用者尽力在保护这床棉被。
方降没空整理那床棉被，他躺在秸秆堆上，盖着那床破烂棉被，闭上了眼。他现在要好好睡一觉，才能有精神去找那个被甩出去的人。
如果路迟在这里，一定会震惊。在方降闭眼的那一刻起，这个山洞里就出现了光，一点也不黑甚至亮的过分。山洞的石壁都发着温暖的黄光，柔和地把方降包裹在里面，不透出一点缝隙。山下的崖风吹不进来，夜间突然下起的暴雨也落不到山洞里。一眼望过去，这座山上甚至没有山洞。
此时的方家祠堂气氛却十分严肃，在那片摆满了蜡烛的祭台前，围着一圈人，因为黑暗也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听到祭台那里响起的连绵不断的婴儿啼哭，一声盖过一声，像专人谱写的恐怖童谣。
围着的那群人却一点也不害怕，他们沉心坐着，等待主位的人发言。
“又没抓住他……”有人低声嘟囔，旁边的人赶紧晃了晃他的手臂，示意他别说话。
坐在主位的人咳了两下，不难听出他的年岁已大。
这些人正是方家村的村委会成员以及方家村多年延续下来的长老，也是他们一手促成的祠堂建设。刚才说话的人是大长老的儿子，这一届的方家村村长，方博。而坐在主位的人当然就是大长老，方力华。
方力华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要不了几年就该驾鹤西去。本来在十八年前他就该不再做大长老的职位，但却出了岔子，至今没能解决。而让方力华还坐在这里的原因自然就是方降。
“诸位，听我一言。”方力华开口了，他一出声，背后的啼哭声越发大了，声声入耳。
等到黑暗中的动静都趋于平静，方力华敲了敲桌子。
“从十八年前起，少了那个女人的孩子，方家村就陷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即使我们后面的每一年都按时的点燃了鬼烛，鬼神依然没有原谅我们……”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着，突而加重了语气：“但没关系，今年那个逃脱的祭品必定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再过几天也该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了。”
方博闻言，恍然大悟：“对，等到三月二十六日，鬼神就要亲自出手了。”
此言一出，祠堂里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不难发现他们是由衷的开心。
有人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属于方家村的白天终于要回来了！”
有人说：“都怪方舟，居然和那个女人搞上了。要不然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有人说：“方舟就是该死，竟敢违背鬼神大人！活该死无全尸！”
方力华不置可否，他掩着嘴盖住了自己咳嗽的声音也盖住了他嘴上阴冷的笑容。他背后的祭台上摆了五十七根蜡烛，那是自方力华二十岁起就摆上的蜡烛，只是中间少了一根，那是属于方降的位置。方力华一直给他留着，从没忘记过。
方力华侧着头去看祭台，看着那小块空缺，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没有人，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鬼烛（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