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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宴事变,朝局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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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南越使团抵达大威都城,威帝于大威宫中明章殿内设宴为南越使团接风。
明章殿上首置左右两椅,是高宇和摄政王高治的座席,椅前俱有两张雕漆几,摆着几样时鲜果品并炉瓶之类。下面一椅两几,是南越十皇子井陵的位置,余者皆一椅一几。
东边座位依次为南越使臣原祁,井陵,使团中诸使臣。西边便是高哲,高泰,大威黎丞相,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此时殿中正笙歌大作,南越送来的美姬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殿中央翩翩起舞,众人不错眼地看着,不时推杯换盏低头耳语,也不知是在欣赏舞蹈还是在品评美姬。
高哲今日穿了一身大红的软缎裙袍,上头用暗线绣以山河地理,在灯火的映照下金碧辉煌,愈发凸显出她一朝长公主的威仪尊贵,而头上的一套赤金嵌红宝石的头面则衬得她肤白如玉,本就略作上挑的眉毛被青黑的螺子黛画得斜飞入鬓,通身气派令人望而生敬。此刻她正凛然危坐,目视前方,但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眼神没有焦距,显然正在出神。
不多时,歌舞既毕,舞姬敛眉俯身退去。原祁正了正衣冠,端杯起身,向高宇道:“外臣此来,特为代吾皇送来国书与珍宝美人。并转达吾皇意旨,愿与大威和平共处,通商往来,世世代代,永不再战。”说完身后便有使者向高宇呈献国书。吴良接过使节手中的国书转呈给高宇,高宇将其打开略翻看几页,不外是一些冠冕堂皇之语罢了。
原祁见高宇合上国书命一旁的小太监收了,便举杯道:“吾皇有爱子陵,为示与大威之不外,特命其与外臣同往。”
原祁说完,井陵便也举杯站起,道:“陵向来爱好中原文化,此次有幸前来便欲长留宫中学习,一来是出于陵之所愿,二来也是为增进两国交流,还请皇上允准。”
井陵入大威为质本是两国之间早就商定之事,他如此说法无非是想在言辞上取巧,不致南越颜面太失罢了。
“十皇子既有此心,朕怎能阻拦?《诗经》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愿大威与南越世代交好,永无干戈。”高宇举起酒杯道:“还请来使满饮此杯,同祝威越两国万世昌隆。”
“祝两国万世昌隆。”在座诸位纷纷举杯,共同祝祷,倒是一派宾主尽欢之感。
一时间笙歌再奏,宫女们纷纷上前将雕漆几上的果品撤掉,换上八热八冷十六样菜品,方才正式开始了晚宴。
高哲拿起面前的自斟壶,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她端起酒杯,遥向摄政王倾了倾,随后一饮而尽。父皇母后去后,摄政王便不再掩饰他的狼子野心,宇儿在朝堂上处处受制,她在后宫也是举步维艰。蛰伏四年,今日终于到了同他宣战之日,高哲有些激动地握起手掌,却陡然想起方姑姑几日前的一番话,切不可人前忘形,令人窥知心事,于是立即摒弃心中杂念,敛了心神,目不斜视地继续观赏殿上的歌舞。
虽然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起伏,却还是被人发现了异常,这人便是此番来大威为质的南越十皇子井陵。他在南越本就见惯了勾心斗角,此时他瞳孔微缩,心中了然,看来大威内部也不似表面这般花团锦簇一派安定,日后只怕还有的戏看。只是不知这位大威的长公主会在这宴席上玩出什么样的花样呢?井陵玩味地笑了笑,一副看戏的姿态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椅背上。
这边厢明章殿里灯火通明燕舞莺歌,一旁偏殿上的琉璃瓦却自映着冷月,一派森瑟凄凉。但就在这一片的清冷中,却突然闪过一道锋锐的寒光,屋顶上不知何时已经卧满了一群黑衣死士,一个个像狼一样盯着明章殿,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
墙下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一队禁军的尸体,暗红的血液汩汩流进土里,只有远处宫道的青砖上诡异地闪着几点黏稠的光。为首的黑衣人眯眼看着明章殿里亮如白昼的灯火,握着刀的右手猛地一挥,锐利的刀锋反射的幽幽寒光一闪之间,殿顶的黑衣人便迅速地扑进了明章殿里。
第一声尖叫是由谁发出来的已经无人在意,整个明章殿都乱作了一团。太监宫女们高喊着“护驾”,自己却又四处逃窜,闻声赶来的禁卫军则与突然出现的刺客混战到一处。听竹上前将高哲牢牢地护在身后,但她心中也知,这些黑衣人是绝不会对她和高哲出手的。高哲冷眼看着方才还饫甘餍肥的众人瞬间便抱头鼠窜,方才的歌舞升平转眼便成了尸横遍地。今晚的胜负,已经定了。不过这次,是她有心算无心,虽然众人一时难以猜到她与这件事的关系,但她和宇儿却是此事中最大的得利者,就算抓不到她在此事中的把柄,摄政王也必会对她产生戒心,往后的路才是真正的举步维艰。高哲在心中慢慢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神思恍惚之间,却突然惊觉对面的井陵正微笑着望向自己,笑中竟还大有深意。
高哲心中一惊,忙聚拢了心神,可井陵的笑容却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无踪。高哲觉得自己的心思尽皆被人看去,惊惧之下背后已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正在她惊疑不定之时,一道寒光劈面飞来,此时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刀锋上的冰冷刮过自己的发际,刀刃上的寒光在自己的眼里愈发明亮。刀刃入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可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高哲倏地站起,大口喘息,背上冷汗已经濡透了衣衫。
高哲看到鲜红的血像小溪一样沿着刀锋滑落,缓缓在地上汇作一滩。就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听竹伸出双手牢牢地握住了飞来的刀。高哲连忙上前扶住听竹,后者颤抖地松手,刀刃便掉落在地上。高哲小心地将听竹的手翻过来,被刀锋切开的伤口处赫然露出了一截森森白骨。
“太医,太医!”高哲一边大声呼叫,一边紧紧地攥着听竹的手腕,想要尽力阻挡血流的喷涌。可她的声音淹没在了殿上的混乱声中,而鲜红的血液也还是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和她身上朱红的衣裙混做了一处。
“你别慌,我没事。”听竹抬头向她笑了笑,嘴唇却是虚弱的苍白。
高哲伸手将听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抱着她,道:“你别说话,太医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住。”
听竹点了点头,依言靠在了高哲怀里。
“若长公主不弃,可否让陵为这位姑娘做些处置?”高哲闻言抬头,却是南越的十皇子井陵。她犹豫了一瞬,让开半边身子,道:“有劳十皇子。”
井陵道了一声“得罪”,将听竹的外裙撕下窄窄一条,缚住她的手腕,又伸手点了她的几个穴道。经过了井陵的一番处置,听竹的伤口虽然还在流血,却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喷涌不息了。
高哲再度紧紧抱住听竹,向井陵道:“多谢十皇子。此时此地情况多有不便,十皇子大恩容本宫日后再谢。”
“不过是举手之劳,长公主不必放在心上。”井陵微微一笑,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此时黑衣死士已经全数倒地,有些是被禁军格杀,有些则是见势已去服毒身亡,因此无一活口。听竹已被扶下殿去医治,高哲坐在西首尊位上环视殿中局势,除了听竹意外受伤之外,应当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高哲从上往下看去,宇儿自然无事,摄政王也毫发未损,对面南越诸使臣除了受到些惊吓之外也都无事,可是坐在她下首的宁王高泰却面色苍白,似有异样。高哲起身到他身边问道:“宁王,你没事吧?”
高泰状若无事地摇了摇头,道:“多谢长公主关心,我没事。”
高哲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却发现高泰的袖子上有一片正在不断扩大的血红,不禁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而已,无事。”高泰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正在不断浸湿他袖子的鲜血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的一般。
“来人,宁王受伤了,传太医。”高哲说完,便欲将高泰扶起。未料高泰却按住了她的手,道:“皇姐,我真的没事。只需传太医来简单处理一下便可。”
高哲见他坚持,便就作罢。只嘱咐道:“身子要紧,你好好保重。”
这边摄政王正脸色铁青地听禁军统领向自己汇报,为在南越使臣面前颜面大失而恼怒不已。不过几十个人便能夜闯禁宫,破坏了晚宴不说,竟然还伤了宁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刺客的身份目的他完全猜测不到,若是要破坏两国邦交,何不在南越使者呈上国书之前动手?可若并非为此,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又在何处呢?
可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查案,而是要给南越使臣一个满意的交代。高治的眼神冷冷地从殿上扫过,众人都如泥偶一般纹丝不动。使者大臣和王公权贵们都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宫女太监们则在一旁垂首默立。方才因为那群不速之客而造成的混乱已经被宫人们收拾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此时气氛如此诡异,恐怕任是谁都会恍惚觉得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高泰的伤已经被太医简单处理过,虽然已经敷了止血的伤药,鲜红的颜色还是不断地在他手臂上厚厚包着的白布上绽出朵朵花瓣。
高哲拿眼瞄了一下高泰,他不过比她小了几个月,却已有了少年人的风采,此刻正端坐在她旁边,丝毫不见受伤之后的狼狈与颓丧,却反倒令人忍不住想赞一句龙章凤姿,端的是见之忘俗。高哲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将整件事情想了一遍,她很清楚自己下达了怎样的命令,而且她的命令也已经得到了外祖父的认可,断断不会出现死士违抗命令的情况。那么高泰的伤若不是如听竹一般的意外,便是他自己做的。高哲宁愿相信第二种,就是高泰自己临时做出了决定。
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高泰已经迅速地成长起来了啊。虽然她还没有猜到他这样做的目的,不过单凭这份决断,他就必定不会是池中之物。可她此时却没有精力去未雨绸缪高泰可能对宇儿的皇权造成的威胁,他们现在最大的敌人还是摄政王,只要摄政王一天不倒,他们就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
“今日之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来使一个交代。十皇子不日便要搬入宫中,本王可以保证,绝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出现。”摄政王义正言辞地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心里暗暗盘算着可以将先帝的婕妤邓氏晋了位份接替贤太妃,让贤太妃一人承担所有后果。如今的禁卫军统领何庆是他的心腹之人,让他就这样发落了何庆还真有些舍不得。如此打定了主意便道:“宫禁之中竟然出现了刺客,这实在是统御后宫之人的失职。传本王谕旨,夺贤太妃的凤印金册,禁足一年,以示惩戒。”
贤太妃是先帝的妃嫔,高治是先帝的皇弟,于情高治不能发落自己的皇嫂;再者高治是摄政王,摄的是朝堂之事,而贤太妃是后宫之人,于理,辅政大臣管不了后宫之事。可是高治的话一出,众人却觉得理所当然,竟无人觉察出此中的不妥。
“皇叔。”高哲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上显得尤为清晰,满殿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只见她稳稳地起身,款款行到大殿中央,道:“贤太妃统御后宫,竟出了这样的事,她自然难辞其咎,应该受罚。可是话又说回来,贤太妃纵然有错,却是后宫之事,是皇上的家事。皇叔下谕旨来处置皇上的家事恐有不妥,此事还是应当遵从皇上的旨意为是。”
摄政王显然没有料到高哲会挑这个时候和他唱对台戏,又当着南越使臣的面,只得说道:“皇上尚幼,于国本王是摄政王,于家本王是皇上的皇叔,代皇上下旨也在情理之中,又有何不可?”
高哲微微仰起头,直直地看着摄政王,威慑之气一瞬间从身上散发开来,她上前一步,锋锐的气势如利剑一般直指摄政王,条分缕析道:“于国您是辅政大臣,国之栋梁,不该插手后宫之事;于家您是先帝的皇弟,贤太妃却是先帝的妃嫔,试问哪家哪户有小叔子处置嫂子的道理?”
众人心中都暗暗点头,不过碍于摄政王的权势,都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原祁心中大急,这是威国内部的矛盾,他们作为越国来使,只凭身份这一条就已不该在此处停留了,况且此时他已经隐隐有种感觉,此事是威国的长公主要借刺客一事大做文章与摄政王作对,如此一来他们便更不宜再于此处多留。他多次以目示意井陵,后者却都视而不见,饶有兴趣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殿中的事态变化。原祁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在一边暗自惶急。
摄政王听了高哲的话,脸色难看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齐瑜那个女人便是如此能言善辩,当初夺嫡之争时就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而今她人都已经死了,还要在世上留一个女儿来继续和他作对。
“今日出了如此事情,令南越的十皇子和诸位使节受了惊吓,大威理应赶快给越国一个交代。开元,你虽是大威的长公主,身份高贵,可两国之事不是你该插手的。”摄政王冷着脸看向高哲,满目皆是惮压威胁之意。高哲却无视了他的恐吓,不卑不亢地开口道:
“两国之事乃朝堂政事,确实不是开元这个长公主可以插手的,开元也绝无干政之意。但开元作为大威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同胞长姊,却有资格明言大威皇室之事。就如开元方才说的,皇上毕竟在这里坐着,既非口不能言也非无知无能,摄政王又怎可代皇上下旨?”
高哲此话已是说得极重,明章殿一瞬间变得死一般沉寂,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皇上,开元斗胆,贤太妃一事该如何处置,请皇上乾纲圣裁。”高哲盈盈下拜,将礼行住,头却是抬着望向高宇。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便全都放到了高宇身上,高宇感受着众人的目光,心里隐隐觉得这才是一个皇帝应该受到的待遇。他是天子,众人的目光理应时时刻刻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一言一行而惶恐无措。
“贤太妃确实有错,夺去凤印金册是正理,不过禁足却是有些过了。贤太妃毕竟是统御后宫,其责在于调度,实行却是各个领事。刺客能如此轻易地进入宫禁,禁卫军统领难辞其咎,着免去何庆禁卫军统领一职,三年内不得入仕,其职由副统领卢义暂代。贤太妃夺凤印金册,罚俸一年,统御六宫之事交予开元长公主。”
摄政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高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何庆的禁卫军统领之职保不住不说,竟然还勒令其三年不许入仕,当然这些虽然让摄政王恼火,却都比不过最后一句,统御六宫之事交予开元长公主。如此一来他还如何不明白,开元和高宇早就谋划着要夺取掌理六宫之权,只怕今日之事就出自他们的一手策划。
高治向殿上的冯江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便立即起身道:“皇上圣断,对何庆与贤太妃的处置多则嫌重,少则不足,臣等敬服。只是长公主接理六宫之事似有不妥。长公主既非后宫妃嫔,亦非天家媳妇,统御后宫于礼不合,其名不正则言不顺,还请皇上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