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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鸡毛蒜皮(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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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拽紧11月的尾巴,扬起冬季的第一场雨夹雪。
星期一,又逢赶集,清沙乡各村的人们涌入乡镇府办理自家的杂事,有背着竹筐的、拖儿带女的、嘀嘀嘀骑着摩托车的,闹哄哄把乡镇府巴掌大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谢安邻刚出打字室,就被迎面吹来的大风呼了个透心凉,怀里的文件也扑上了雨粒,她裹紧了黄色的大衣蹬蹬蹬地朝对面的办公室奔去。
“山羊栓在外面,鸡也别放进来呀,太婆!”
“哎哎哎,‘两轮儿’和‘三轮儿’都停在大门外!办公区域不准停车啊!”
穿协警制服的社区巡逻员挥动双臂维护着秩序,拦下了一辆试图驶进办公区的三轮车。
清沙乡政府的办公房是座四合院,白墙青瓦,一道铁门把关,四平八稳,由于没砌门槛,不管是机动三轮车还是小朋友蹬的玩具车都能畅通无阻地驶进来。
安邻小跑到民政办的红漆大门外,正要进门,办公室内突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嚎哭声,惊得她立即住脚,悄悄靠在门边听了5秒,随即原路返回。
打字室里依然人声鼎沸,单位首席打字员小李正蹲着掏卡在打印机里的的纸渣。
有办事的村民等不及了,嘴里吐了句不干净的。
小李身材矮胖,只蹲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气短,一听这话跳起来一阵风似地开始赶人:“都到街上去复印吧,机器坏了修不好了。”
“复印不了你早说啊!”有人不干了。
小李眼珠鼓得像牛眼似的,手一挥指着大门:“‘打字室不对外打印复印’,看不见哪?”
一堆脑袋纷纷转向大门,接着爆发出高声的哄笑。
安邻挤在人群中,疑惑地随着众人望去,只见大门上贴着的红底白字的提示牌前头,不知被谁添了鲜红的两个大字——“不准”。
一时间打字室喧闹得像赶集天的茶馆。
如果小李是只斗鸡,这时的脖子毛已经立起来了,安邻被吵得头痛,若因这芝麻大的事儿被好事的闹到领导那里,小李又得费嘴皮子解释。她不停地给小李递眼色,又从中调停,好言好语劝走了众人,才有空倒了两杯白开水。
一杯递给小李,另一杯自己“咕咚咕咚”灌下肚,终于感到暖和一点了。
经过刚才的闹剧,小李只管埋头闷闷地打印文件,不再说话。
安邻也专心写报告。
待到6页的报告终于完成时,安邻敲打键盘的手指已经冻得完全不听使唤了,可怜兮兮地缩在电脑旁搓手跺脚。
小李见状二话不说拎起取暖器移到她旁边:“在北京习惯了暖气回来不适应吧?”
安邻感激地笑笑:“不是说咱们南方人取暖靠抖嘛!抖啊抖的就习惯了哈。”
于是两人开启“抖啊抖”的取暖模式,渐入佳境,突然小李心里灵光一现:“啧,刚才你前脚出去,蔡作数后脚就进来了!”
安邻心想原来如此,撇撇嘴无奈地说:“我就是因为他老婆在姚主任办公室闹得鸡飞狗跳才在这里写报告的啊。”
小李心想怪不得你去而复返,原来把烫手山芋留给姚主任了,却又裹不住蹭蹭往外蹦的八卦火星儿,捞了根条凳坐下:“那你和姚主任下午又要去给这两口子做调解工作?”
“天要下雨老婆要嫁人,谁也管不了,下午还要开会呢,去什么去?”
“那啥时候去他们家了解情况也带上我啊,做笔录就包我身上了!”
安邻服了他的八卦热情,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
已经有两小时没回办公室了,安邻脸皮再厚也拖不下去,只得磨磨蹭蹭地往民政办走去,心里默默祈祷刚才嚎啕大哭那位已经走了。
临近中午,热闹的办公区域渐渐安静下来,安邻蹭进办公室,只见姚主任和陈四大眼瞪小眼。两人听见脚步声,四只眼珠子穿成一串,齐齐对着她射出意味不明的光。她咳了一声,径直走到领导面前双手奉上报告。
姚主任瞄了一眼报告,又扫了一眼安邻,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摇摇欲坠。
安邻干干地笑了一声,低头给他的茶杯添水。姚主任任由眼镜悬着,眼光回到对面的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双手抱胸,慢悠悠地说:“你先回去,明天上午我们到你家来了解情况。”又说了些场面话。大概两人已经达成共识,陈四干脆地走了。
“果然每次都要主任你出马才能搞定!”安邻呵呵笑着说,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姚主任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这小年轻看到陈四就开溜,把硬骨头留给我啃,明天早晨随我到她家去做调解。”
安邻喉头哽了一下,心想原来刚才你知道我在门外偷听啊,忙答应了。
又听见姚主任说:“调解办这次别想在一旁悠闲,我已经跟他们主任说明白了,必须两个部门联合办公,如果他们不去民政办也管不了。昨天法院没判离婚,陈四就跑到冯乡长办公室撒泼!”姚主任将嘴里的烟屁股狠狠掼到地上,皮鞋“咚”地跺上去。
安邻瞪大眼:“难道乡政府还能让法院改判决吗?陈四老是干扰单位正常办公,我们直接报警啊!”
姚主任长叹一声:“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明白?小谢啊,咱们做基层工作的,能大事化小的就不动大阵仗,唉,你才来半年,慢慢的就明白了。
安邻跟着叹了口气,心想“民政办”改称“鸡毛蒜皮办”得了。
两人正愁眉苦脸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嘻嘻笑着挤进屋子里,人一多,不大的办公室显得相当逼仄。这群小年轻同姚主任接触的较多,下班后常常到民政办串门。
带头的刘俊,是单位80后工作员中最年长的一个,算是前辈。他向男士们递了烟,自己没抽,为姚主任点上了,安邻不动声色地移到门边呼吸新鲜空气。
那瘦小的女孩叫李思静,比安邻早一年到乡政府上班,此时也挨着她站着。安邻的个头在南方女孩儿中算较高的,足足比李思静高出一头。
闲聊了几句,有人把话题扯到陈四身上,刘俊说:“民政办真是辛苦,什么家长里短都要管!”
姚主任哼了一声。安邻默默地点了个赞。
“不管是天灾人祸,狗咬了车撞了,都要你们出面做工作。”另一个同事说。
还是有人理解自己的工作的,安邻简直快要热泪盈眶了,尽管眼泪是被烟味熏出来的。
“核心部门和我们就是不一样,谁都重视你们。”叫余磊的同事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安邻见不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换岗吧,单位里谁不羡慕你们林业中心工作轻松呢。”
姚主任盯着手里的香烟嗤笑一声。余磊挠挠头缩到角落里去了。
闲聊了一会儿,等到开饭的铃声响起,众人便向食堂走去。
在阵阵着饭菜的香味中,几个80后围了一桌。食堂里摆着圆桌,领导认为围桌就餐能增强单位的凝聚力。在寒冬中吃着暖热的饭菜是种享受,大家正埋头苦吃,冯乡长端着餐盘过来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找到首席打字员小李,问:
“李翔,是谁在打字室门上乱涂乱画的啊?”
冯乡长的声音洪亮如钟。
小李放下筷子说:“不知道啊,吃完饭我就去擦了。”
冯乡长点点头坐下来同大家拼了一桌。
姚主任见领导坐下了,也端着餐盘凑过来,同冯乡长商量陈四的问题。这件事源于工作又与市井八卦沾亲带故,于是食堂里同事门纷纷竖着耳朵倾听。
只见姚主任愤愤不平地说:“10年前乡镇民政部门就被县里取消婚姻登记的职权了,这件事陈四完全是胡搅蛮缠,如果再妨碍我们办公,我建议报警。”
安邻看了姚主任一眼,有点惊讶他会这么说。
冯乡长没有直接答复姚主任的提议,而是眨了眨眼睛:“昨天下午,她来办公室哭诉,原话是,如果政府出面保媒,再给她介绍一个对象,她就不再给乡政府添麻烦了。”说完慢条斯理的扫了一眼看戏的众人。
大家立即低下头装作努力吃饭的样子。
姚主任一拍大腿,“嘿嘿”一声,笑出满脸的褶子:“各位革命同志,组织需要你们出力的时候到了,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啊!”
安邻往嘴里塞了口菜,心想领导您真幽默呵呵呵。
在座的众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恶搞得机会,纷纷施展损人利己的手段,贬损自己,赞扬他人,有好事的建议下午在职工中投票选出合适人选,作为陈四的新对象,于是一顿平常的工作餐吃出了过年的热闹。
安邻望着冯乡长那地方难以支持中央的头发,想象着陈四堵在他办公室又哭又闹、满地打滚的模样,忽然觉得作为领导也有无奈的时候。
注意到安邻的目光,冯乡长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陈四讨厌光头,不然我一定带头啊。”
安邻:“……”。
这时食堂师傅养的土狗小黑迈着小短腿过来蹭食,睁着黑黝黝的眼睛求投喂,安邻正尴尬呢,巴不得岔开话题,于是装作逗狗的样子挑了块肥肉扔到地上,被小黑立一口吞了。
午后,雨夹雪扬到半空变成鹅毛大雪,恍惚中,好似还在北京,安邻挤进地铁,拍掉身上的雪渣,车厢里温暖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乘客们低头玩手机,到站,车厢门又开了,好冷……
安邻被冻醒了,哪有什么地铁啊,不过是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下午乡镇府召开扶贫动员大会,相关领导在主席台上嘚啵嘚啵:“扶贫很重要啊……我们乡还有在贫困线下挣扎的群众……为了配合扶贫工作的开展,乡政府机关要进行人事调整啊……”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湖中的铁秤砣,“咚”的一声溅起水花,引起台下众人的骚动。可谁走谁留也不是自己说了算,安邻也没把此事放心上。
然而世事难料,如果早知道这场延续两年的扶贫活动会让自己和那家伙纠缠不休,安邻不仅会放在心上,还会每天掏出来细细琢磨,然后有多远滚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