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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更深独去尤寂静,遍插茱萸少一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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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懂事的那天起,唐诗就知道,在国内,有一个虽不是独一、却很特别的位置,而后来坐在那个座位上的人,名字叫肖鸿。再后来年纪大了一点,钟羿告诉她,其实在上个世纪,有一位……极其悲苦的女作家,也叫萧红。
是不是这个名字太过传奇,所以冠上这个名字的人都注定要站在被人仰望的位置?
唐诗她从未想过,肖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长什么样子,声音好不好听,和蔼还是严肃?因为那些太过传奇的生活,注定离她这样的小老百姓太过遥远。可是因着肖潜,她也开始考虑,等她第一次见这位领导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走进客厅的一刹那,看到那位在各同盟国之间飞来飞去、拉近合作的领导一下子从电视里跑到了面前,唐诗心里是崩溃的。
她不是第一次到肖潜家了。老爷子这段时间不定时就会给她打个电话,顺便喊她过来吃饭。可偏偏就是这次,一进门,碰上了正起身准备离开的肖鸿。
“您好。”
唐诗满含纠结地一步步走到沙发前,对着刚刚又坐下的人,极其郑重的一鞠躬。
“坐吧。”
唐诗颔首,胆战心惊地缓缓坐到领导对面。
接下来的对话,既不像是公公考察儿媳,她也不觉得自己像在给领导汇报工作。说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
“家里有几个人?”
“三个,我爸妈,还有我。”
“嗯。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们都是医生。我爸是心胸外科的,妈妈是中医。”
家政阿姨在各个房间里来回穿梭着打扫,老爷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电视,怀里的小丫头便时不时望望一脸局促的唐诗,再看看一脸严肃的外公,轻轻哼起了歌。而唯一能救她的肖潜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不在家。
肖鸿像是完全看不到唐诗的拘谨,接着问道:“在哪里上学呢?”
“在G市的政法学院。”
“学法律的?”
“对。”
“今年大三了吧。”
“是。”
“司法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句话一结束,唐诗一直因紧张而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十根手指头,像是突然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一般平静下来。
她不再看着那位老领导的额头,也或许是不敢吧。
低垂着双眼,她慢慢答道:“我没有资格。我是专科生。”
没有想象中的沉声叹气,老领导似乎只是哦了一声,便把这个问题翻了篇,“既然快毕业了,考虑过想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没有?”
“……”唐诗垂着头想了半天,回了个:“还不知道。”
“不知道?”肖鸿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又接着问:“那你自己对什么方面感兴趣?”
“我很喜欢写故事。”唐诗脱口而出。
像是病入膏肓的回光返照,不过简短的六个字,她便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抬不起头的样子。
她接着说:“可是,那养活不了自己。”
“所以呢?”
所以……她才想做记者。可后来发现,那跟自己所希冀的差太多。因此,开始思虑要远离。因为害怕太过枯燥和太过板正的模式,会在一天天的墨守成规中,渐渐消磨了自己对文字童话的执着和热爱。害怕现在的求而不得会在将来的某一个年月里变成赤裸裸地厌恶。
但现在想来,除去那本在互联网的各大BBS里风平浪静然后被逐渐淹没的中篇小说,唐诗这个人,再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
没有高学历、没有好特长、没有证书、没有经验……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
这次,除了老爷子开着的电视的声音,是真的没有别的回应了。
是社会发展的太快,还是现代人越养越懒散?
这些年来,对于那些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他们大多数似乎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茫然。茫然着自己该做什么,茫然着自己喜欢做什么,茫然着自己能做什么……有一些人比较幸运,他们有目标并且有能力、有条件,可在如今这个形形色色的社会里,总会有某一时刻,他们慢慢将初衷更改。而还有一些,便不会那样幸运。
所以对于肖鸿的这个问题,对于那些不太幸运的人来说,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也考虑不出。可唐诗的这个回答,对于长辈、尤其还是肖鸿这样的长辈,偏偏最糟糕的一个。
肖鸿抬起左手,不紧不慢地看了眼手表,又端起杯子最后喝了口水,才说道:“你叫唐诗?”
“是。”
“肖潜已经跟我提过你了。”肖鸿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朝对面撇了撇,“女孩子,学历怎样并不重要,但怎么都该有一个规划。你们应该都有一门叫做‘大学生职业规划’的课程吧。难道你的,就只有一句不知道?呵,是不是现在独生的孩子,都被惯坏了?”
明明这是反问的语气,唐诗却分明觉得,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样的尴尬,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让她难堪。因为连她自己都快要忍不住附和,眼前这人说的是对的。
“既然人都见着了,你就走吧。”
集体沉默之后,反倒是一直在无声看电视的老爷子先发了话。
肖鸿没有异议地点点头,站起身,理了理衣领,说道:“爸,我下回再来看你。”
“你忙,不用来了。”这句话之后,老爷子再用了简短的四个字,让气氛比之之前更加沉寂起来。他说:“我不在家。”
肖鸿闻言无奈地一叹气,一言不发,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丫头。”
唐诗从冷硬的关门声里回过神,勉强地笑应道:“您说,爷爷。”
老爷子如鲠在喉,一脸怜惜地安慰她道:“那人不正常,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啊。”
“……”
肖潜回来的时候,唐诗正坐在沙发上,向前趴着身子,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的教小小一道数学题。
他转个身坐下,与唐诗之间只有一个小小的距离,问道:“小小,小舅妈好不好?”
唐诗右手托着腮,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着自己发烫的脸,左手顺着小小的头发,也问:“我好不好?”
小女神左转看看一脸温柔的小舅舅,再右转看看陪了自己一下午的‘小舅妈’,转了转眼睛,撅着嘴,继续低头写作业。
“以前那些教她做功课的任务,全都是我的。”
“任务?”
“对啊。”肖潜抬着下巴,往只看得着头顶的小女神那儿撇了撇,小声告诉唐诗:“这丫头……笨死了。”
“没有啊。”唐诗也小声的回应:“那些题目,我讲一遍她就明白。”
“你现在再问她,她保准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诗一下笑出声来,不自觉得抬手抚着肖潜的眼角,“有个这么聪明的小舅舅就行了,女孩子要那么聪明干什么。”
窗外的光亮快速的消散着,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客厅里的灯都打开了来。小小无聊的写着作业,一会儿左转跟肖潜聊聊天,一会儿右转抓一抓唐诗的衣服。厨房里油烟机的轰轰声,沾了水的菜被扔到热油里的呲啦声,还有铲子在炒勺里翻滚的碰撞声……这样一家人平淡地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让人莫名有些感怀。
“初中真好。”
跨过成长的一道门栏,对于长大遥遥未满。
“不是一心盼望成年的时候了?”肖潜好笑地问。
拿过小小的语文书摊开在腿上随意翻看着,唐诗来回轻晃身子,说:“那时候拼命地想长大,现在长大了,当然就得盼望年轻了。”
“我好像都忘了初中开学第一天都发生什么了。”
“是吗。”唐诗淡然一笑,说道:“我还记得。”
那天早晨,所有人都在操场集合,重新分班。
原本瘦瘦小小、白白净净、刚大学毕业的班主任,被换成了邢老师。作为第一个跑到邢老师面前的人,唐诗当之无愧的举起了七班的牌子。
等所有人都到齐,进了一年七班,女生清一色的马尾辫,除了苗蕊。
“当时一看到新班主任那么胖那么矮,我都觉得要对生活失去信心了。”
肖潜忍俊不禁:“要是让邢老师知道你这么评价她……”
“我也失去信心。”小小突然出声,拿着笔往后一仰,半躺在沙发上,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们班主任真的特别丑。”
唐诗却是咧着嘴角感叹:“说哭就哭,还真是奥斯卡小影后呢。”
肖潜也满是笑意。
“你不知道,去年回家我带她去剪短头发,前一秒钟还欢欢喜喜,下一秒钟就变倾盆大雨。哭得我都要崩溃了。”
“你这比喻的水平……十年如一日就没进步过。”唐诗偏着头打趣他,“对了,小小大名是什么?”
“程筱。”肖潜特意拿过草稿纸把“程”字和‘筱’字都写下来。
“程筱……”唐诗小声地念着,像神婆一样神神秘秘的体会其中的含义,突然问道:“肖潜,你有小名吗?”
“没有。爷爷说男孩子叫小名太小家子气了。”肖潜说完反问一句:“怎么,你有?”
唐诗愣了愣,尴尬地笑着打马虎眼。
“是什么?”
一说起唐医生给她起那个名字的初衷,唐诗就异常无语。
她挠了挠头,“其实,很多年都不叫了。”
肖潜还是之前那个姿势。他半靠在沙发上,背对着光源,整个身子的前半部分处在阴影里。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他也没说什么,可唐诗就是觉得没有之前自在。
最终还是她先投降。
“南南。”她答道,“东南西北的南。”
“南……南……南南?”
“啊,我们家唐医生说按照字辈排,我这一辈正好到了南字辈,可是他觉得女孩子叫不好听,所以就没按照族谱上来。等后来起小名的时候,我奶奶就说,叫‘南南’吧。”
“小阿南,你来陪我背诗吧。”
唐诗睁大双眼,僵硬地盯着面前怀抱语文书乖巧对着她的小女神。
“你叫我什么?”
“小阿南啊。”小女神无辜地又重复一遍。
“……你还不如直接叫我小阿飞呢。”唐诗小声嘀咕。
肖潜丝毫不顾形象的躺倒在沙发上,捂着额头哈哈大笑起来。
唐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叹了声气,接过书,翻到最后古诗背诵的部分,没好气地问:“背哪里?”
小小指了指那一页的中间,说:“从这里开始。”
“那你背吧。”
“我们一起啊。”小小眨着一双大眼睛纠正,“小阿南,我背一句,你背一句,成不成交?”
“……好。”
“那我先。”小小抓着唐诗的手,边晃边背:“山中杂诗,吴均。山际见来烟……”
“竹中窥落日。”
“鸟向檐上飞。”
“云从窗里出。”
等唐诗背完最后一句,小小仰头看了半天的房顶也不见下文。半晌,才不好意思的看看她,说:“我忘了下一首的名字了,小阿南,还是你先来吧。”
抓住小小卡在两边的短发,唐诗咬牙切齿却小力地拽了拽,还是认命地答了一个好。
“竹里馆,王维。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是xiào,不是xiāo。”唐诗柔声地纠正。
小女神眨眨眼,应了声哦,又重复一遍:“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两人一坐,一站,一声轻柔,一声稚嫩的交替着。
肖潜悄无声息坐在在一旁,不自禁地拿手机照下了这一幕。
“春夜洛城闻笛,李白……”
这首诗还没等第一句背出来,就听到传来的关门声,接着,就看见老爷子从玄关缓慢地走了进来。
“爷爷,回来了。”
老爷子一把推开肖潜上前扶他的手,扔下一句:“自己去书房抄家训。”
看着一声不吭,点头就向书房走去的背影,唐诗一肚子莫名其妙。她弯下身子小声问:“小小,什么情况啊?”
小女神见怪不怪地趴在唐诗耳边告诉她:“外公今天来了,所以太姥爷就会让小舅舅去抄家训。我都会背了。”说完,就在旁边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起来:“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财物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泯……”
皱着眉头直起身子。唐诗怎么想都还是觉着不对味。
小小不假思索地背着《弟子规》,显然这样的境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觉得肖潜挺可怜的。肖鸿跟老爷子关系大概是不太好。那老子惹老子的老子不高兴了,凭什么挨罚的就成了小的那个。
晚饭的时候,餐桌上就三个人。气氛异常尴尬。
“爷爷。”食不知味,唐诗纠结地放下筷子,劝说道:“还是叫肖潜出来吃饭吧。”
然而,老爷子并没有搭理她。
“这个点肖潜肯定饿了。”
老爷子还是不理她。
“您不心疼孙子啊?”
幸而,老爷子这次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却面无表情地感叹:“唉,人老了就是遭人嫌,连顿饭都不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
听罢,唐诗赶紧重新拾起筷子,端着碗扒拉起来,头都不敢抬一下。
等老爷子好不容易吃饱了,唐诗跟小女神又陪着看了会儿电视。
差不多是八点钟的时候,大概老爷子也对唐诗每隔一分钟就要看次表的频率忍不下去了,叹了声气,没好气地说:“行了,赶紧去书房找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