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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一百二十章 阴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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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丁格尔的笔记)
“我感觉危险。”回到客厅里我对华生说,“他现在把反复无常的脾气高度提纯了,除了喜怒无常和压抑,似乎不剩什么了。他现在和小孩子一样难以揣摩。”
“这正是我想表达的。”医生沮丧地说。
“我担心他有事情隐瞒着我们所有人,”我说。“他的那些画里有点玄机,你没有仔细观察过吗?”
“他没给我这个机会。我试图近距离观察的时候他把我赶出去了。”
“我遭到了相同的待遇。”
“这太反常了。你我还有哈德森太太,福尔摩斯有什么需要瞒着我们三个人?我认为我们已经覆盖了他生活的所有方面了。”
“他会不会重新开始……”我不太想说出任何药物的名字,但是华生精准会意了。
“这我可以肯定没有。福尔摩斯戒瘾十分坚决,再说他现在这些症状也不符合,而且我目前没有在这所房子里发现成瘾性药物的痕迹。”
“那也许只是我们认为我们覆盖了他的全部生活吧。”我尽量和缓地说,“你总不能控制他怎么想。一个人永远可能有他不为人知的一方面。”
这个答案远不能让华生安心。他站起来开始在客厅里踱步。这个号称(我认为也名副其实)世界上最了解福尔摩斯的人现在乱了阵脚,不知道从何入手了。其实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个解释。这说明也许多年在某个角落里一直生活着一个我从未结识的福尔摩斯。也许是我并不爱的,也许是并不爱我的。
“福尔摩斯自己说,最难办的案子都是无动机的。”医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再扑朔迷离的事情往往都能归结到一个简单的动机上。想当年那个小小的医生,还有大名鼎鼎的莫里亚蒂,正常行凶的,或者像天花乱坠的所谓黑魔法案,说到底无非都是谋财害命。”
“医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福尔摩斯非常明白这一点,他居然就能做到一点动机也没有,所以才难办。”
“不,医生,这还需要考虑一下。既然福尔摩斯是个严守逻辑的人,他就不会没有动机。真正没有动机的事情几乎不存在,只是我们没发现缘由而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从前有也过类似的行为。”
“上次是因为你。这我记得。”医生低声说。这导致我们两个相视无言了一会儿。
“你有办法把他弄到室外一段时间吗?你懂我们的方法,我需要线索和证据。”
“这不太难。等两天他的抑郁症状过去了,就会进入精神极好的状态,那时候你想把他留在221B都没戏。他恨不能整夜待在外面听音乐会。”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
“而且极其有灵感。我敢保证他的效率比原来高了三倍还多。”
“这就很稀奇了。我原以为福尔摩斯在速度上已经是巅峰了呢。不管怎么说吧,”我站了起来,“到时候起码把他留在外面一下午。我只能原地观察,动什么东西都会被他发现的。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对这个守口如瓶。”
“这倒是真的。我不太能演戏,但是他敏感得很。”
福尔摩斯没有让我们等太久,几天之后他就没来由地恢复了精神,而且不需要我们说就又像猫一样打理利索从楼梯上跳下——对,是跳下来的。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居然软着陆没有摔散架也真是奇迹。哈德森太太在楼下跟我聊天,被吓了一大跳。福尔摩斯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袖子,向我们轻松地微笑了一下,虽然异常清瘦,但精神良好,乍一看居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还没说什么,他先开口问华生在不在贝克街,今天有场音乐会要和医生一起去。
“你从来不考虑请我去。”我说。
“你考虑过要去吗?”
“我可以考虑去改善一下睡眠。”
福尔摩斯爽朗的笑声让我安心了不少,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之前就和做梦一样。晚上他硬拉着华生去音乐会,当然也跟以前一样。可怜的医生后来一本正经地向我汇报了他们的对话,虽然其实也没什么可汇报的,只不过他被自己生活中的一个半病人(他已经默认现在的福尔摩斯有点不对劲了)折腾得焦头烂额,太需要和什么人说说。不用说医生根本没心思听什么古典音乐,反而充分享用了弦乐的催眠功效,直到散场的时候福尔摩斯才把他摇醒。
“你应该注意点夜莺对音乐品味的影响,”侦探带着嘲意柔声说,“这个女人把一切弦乐都当成催眠曲,包括我的也不例外。”
华生迷迷糊糊的还是差点笑喷出来,还好福尔摩斯没问他为什么。这倒不错,当年的艾琳艾德勒是“那个女人”,安杰拉南丁格尔现在成了“这个女人”。
“最好别多虑,华生,这跟那个女人没关系。”
这一手可够漂亮的,福尔摩斯老朋友。华生立刻就不想笑了。
医生看起来有点担心自己一时烦躁说错话了。我笑着摇了摇头。说起来可笑,“安杰拉南丁格尔”对我来说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夜莺”这个名号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上一次我还是“安杰拉南丁格尔”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在福尔摩斯房间的侦查十分不顺利。我穿了哈德森太太的鞋进他的房间,以免留下任何不经意的痕迹,并且没有翻动任何东西,只是拉开窗帘让屋里亮一些便于观察,离开前还会再拉上。福尔摩斯极少画画,也没时间,艺术类的东西对他来说不消说是无用的,素描不过是良好教育的一种附属产品。之前的这些年里我几乎没见过他动笔,谁曾想技艺居然依旧如此娴熟。如果我懂绘画说不定能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里看出什么门道来,所谓作品与作者内心的联系什么的。可是我一点也不会。我想再找到先前那双让我心里一动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画了。我很想戴上手套开他的抽屉看一眼,但最后还是理智地制止了。他容忍过我一次了,我不打算得寸进尺。
我只能在墙上贴的画里找找线索。也许他把泄露内心的东西都藏起来回避我们的目光,但也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福尔摩斯偶尔讽刺爱伦坡的侦探杜宾,说这位作家太过浪漫,但其实作为忠实读者,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他的行为其实和书里写的略有相似之处。很早以前我就领教过他把最重要的东西摆在明处的本领,这次也不一定例外。我环视四周,初步确定除了一个莱辛巴赫瀑布以外别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还有我一直记得的那双熟悉的眼睛,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叹了口气,用力拽了一下窗帘,想让屋里的光线恢复原状,但这该死的窗帘似乎在某个环上挂住了,光线只能透进来一半。我几次用力都没把它解开,一时气恼,转身隔着窗帘倚靠在窗台上想冷静下来。这个时候我的目光随便落在对面墙上的一张画上,并且毫不费力地也在中间识别出一双眼睛。半明半暗中画上的图案显出一点独特的效果,看起来有点阴险,也有点熟悉。我觉着蹊跷,走近过去仔细看了看。
我居然会忽略掉一双如此锐利的眼睛。
仿佛被刀子戳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挺直身体,离它远了一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教授的眼睛。就是这个微微抬眼微笑着盯着人看的神情,却像毒蛇一样令人浑身发冷,不能思考。整幅画就这样一下明朗了起来。那些横七竖八,纠缠在一起的线条勾画出了教授的脸型,他微微驼背的样子,仿佛正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看不小心发出声音的你。这幅画活像那个已经死掉的莫里亚蒂从墙上又探出头来。
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半遮半掩的窗帘。不管是屋里全亮的时候还是全暗的时候,都难以得到这么明显的效果。这一招真是空前绝后,福尔摩斯!
我感到有点发抖,正如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小题大做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如此情绪激动是因为什么。一旦找到突破口,整整一个屋子的画就都真相大白。那双狭小而年老的眼睛是哈德森太太的,整幅画正是她每天忙忙碌碌端茶盘的样子。那双温和如食草动物一样的眼睛是医生的,旁边那双明亮的眼睛当然是梅丽华生。甚至还有贝克街小分队的几个常出现的孩子,虽然我从不和他们共事,但还能认得出来。这几个人的脚下就贴着贝克街。稍加努力我还可以辨认出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和葛莱森,两个人十分可笑地被摆在相对的位置上,仿佛就隔了一张办公桌,斜着眼睛对视。最可笑的是我从中认出了“托比先生”,那条嗅觉灵敏的狗。一开始由于这幅画的组织形式打乱了构图规律,我几乎放弃了它们是人物肖像的猜测。我像个小孩子一样站在这杂乱的房间中间小声笑了起来。我仿佛就站在伦敦的街道中央,一个微缩且抽象化的伦敦。福尔摩斯把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摆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了。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笑了一会儿,一个突然闪过的念头让我僵住了。
我想起那双温柔的眼睛是谁了。电缆街的街灯下,一身男装,绝代风华。那个女人。那幅画被他藏起来了。
我下意识地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没有我。整个房间里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