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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

  •   是夜。当那一弯细如柳眉的新月爬上了树梢的时候,皇上背负双手,悠悠然踱进了鹤安楼。

      樱柠殷勤相迎。

      言辞间难免要提到今日送到御书房里的那盅杏汁燕窝。人老了,嘴淡了,越发的嗜甜,今日的那款糖水,确实很对皇上的胃口。可再怎么合他的口味,他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口腹之欲就迷了心智。

      他的眼睛虽然不再清澈,可眼神依然锐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樱柠,他状似无意地旁敲侧击,想问出樱柠今日这一举动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为之。

      樱柠心里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一派的春花灿烂。她睁大了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作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相,只道自己入宫时日不久,并未听闻有此宫规。事实上,在今日下午遇见萧柏之之前,她也确实并不知道有此一说,因而这戏演起来,对她来讲毫无难度。

      老皇帝问来问去问不出个结果来,樱柠反而得寸进尺,嘟着小嘴娇蛮说道:“人家不过是见陛下这几日有些咳嗽,好心好意送了些祛痰润肺的甜品过去,没想到一片好心倒被人当成了驴肝肺!罢了罢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也学机灵点,不白费那个心了。枉我为陛下炖燕窝还被烫到了手!今后陛下是咳是嗽,左右有御医操心,轮不到我去担这个忧!”

      三分胡搅蛮缠,四分委屈嗔怪,再加上撅得高高的红艳艳的小嘴,似怨似怜秋水流波的眼眸,老皇帝当即投降,扯了樱柠搂到怀里,好言好语地赔不是。

      樱柠得势不饶人,又从皇上那里讨了一个她早看上的镂空雕花象牙球作补偿,这才作罢。

      皇上见她高兴了,拉过她的手来细细查看,“来,让朕瞧瞧,哪烫到了?有没有搽药?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这些粗活,让宫人去忙活就好,没必要自己动手。”

      樱柠方才不过就随口说说,眼下见皇上当了真,忙把手一抽收了回来,嘴里说道:“也不厉害,搽了药红肿已经消了。”顿了顿,又笑道,“早知道陛下会这么心疼,我就不搽药了,留着伤处给陛下看,好叫陛下知道我可不是在糊弄人。”

      皇上一手拧上了她鼻子,呵呵笑道:“朕几时不疼你了?你要什么朕什么时候没答应?这宫里的好东西尽可着你了,你还不满意?”

      樱柠腻着声音道:“陛下对妾好,妾心里清楚着呢,所以妾也才一心一意地对陛下呀。陛下有个头疼脑热的,妾心急得不得了,这才亲自去厨房炖了燕窝给陛下送去,就盼着陛下圣躬安康。”

      皇上被樱柠几句话哄得心里暖暖的,原先残存的一点疑虑此际也作云烟散了。“都说了,朕没怪你。不知者不罪嘛。不过,你如今也知道这规矩了,以后便不能再犯,知道了没有?”

      樱柠应了一声“知道了”,眼角却有意无意地瞟向了帷幕外静静站立的姜瑟。却见她敛眉顺眼,默默垂首伫立,仿佛并未听见皇上方才的话。

      但樱柠却知道,刚才她与皇上的对话,必被这小丫头一字不落地听了去。这样也好,樱柠唇角慢慢地勾起一抹冷笑,有了这只鹦鹉代劳,七王爷与德妃娘娘总该相信,她以后不去御书房,并非她不愿,而是她不能,再怪不得她半分。

      这一夜,当然又是红绡帐暖戏鸳鸯。

      事毕,樱柠披衣起了身,如往常一样到铜盆架前漱口。嘴里一股又腥又骚的味道,熏得她几欲作呕。可她不能真的呕出来。皇上还未入睡,略略有些浮肿的脸上,带了一股餍食过后的满足与疲倦,正靠在床屏上看着她。她只能极力压抑住不住上涌的恶心,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漱口。

      她背对着皇上,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自己的一对肩头已经因为强力忍耐而在微微颤抖。而这一切,悉数落进了身后的那一双浑浊老眼里。

      看着那一个瑟瑟的背影,老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忽而掠过一缕含义不明的伤感。

      樱柠清洗完毕,把软巾搭到架子上,一回身,便正正对上老皇帝直愣愣的眼神。她心里遽然一悸,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那一脸的嫌恶叫皇上给看了去,当下有些惴惴,正想着如何开口圜转回来,却听得皇上出声问道:“辛湄,你今年多大了?”

      樱柠微微有些讶异,却仍顺从地答道:“回陛下,妾十七了。”

      皇上似颇有些感慨,叹道:“才十七啊!正是锦瑟一般的年华。这样的年纪,却要来陪着朕这样一个糟老头,也真难为你了!”

      樱柠一怔,正想说几句好听的哄弄过去,却见皇上微微阖上了眼帘,靠在床屏处一动不动,似是假寐了过去。

      樱柠霍然明白,皇上方才那话并不是在与她交谈,而是自己有感而发,所以不需要她接口。这更说明,皇上已是认清了这个事实,恐怕不再是她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扳回来的。她心中慌乱更甚,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想找出自己是在哪里出了纰漏。

      可思前想后,却寻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索性心一横,想反正事情已经出了,大不了以后再刻意讨好弥补。眼见皇上昏昏似睡了过去,刚想上前请皇上躺下安歇,谁知脚步堪堪一动,便见皇上眼皮一颤,缓缓说道:“朕的灵馨公主,也是像你这般,双十的大好年华,却嫁给了年近半百的北魏皇帝……”他眼皮依旧阖闭,只是抖动得厉害,映着烛光一颤一颤的,上面的皱褶纤毫毕现。

      “这些年来,朕一直不敢去想她当初出嫁的心情是怎样的,她会不会也感到委屈?会不会恨朕?”说到这里,他霍然睁开了眼睛,松弛多褶的眼角竟微微有着湿意。他定定看着樱柠,“你与她年纪相仿,境遇也相似,你给朕说说,你以韶颜稚齿,来服侍朕这样一个白发老翁,心里觉不觉得委屈?有没有不满?你恨不恨你的父母?恨他们害了你一生?”皇上毕竟有些老了,萧柏之当初给他的奏折里明明白白写道,辛湄自幼父母双亡,可他看过了也就忘了,故而眼下才有此一问。

      樱柠踌躇了一会。她当然委屈当然不满,可这话能对着皇上说吗?但若是拿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来搪塞,恐怕皇上也不会相信。她咬着嘴唇想了须臾,方轻言细语说道:“辛湄自幼家贫,能有今日荣耀全仗皇上恩赐。如此富贵,以前想都不敢想,辛湄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委屈?怎会有不满?”

      皇上乍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女子毕竟不是他的灵馨公主,所以当然体会不到灵馨当时的心境。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正沉默着,却又听得樱柠说道:“至于说到妾身爹娘,妾自幼失怙恃,进宫之事也与其无关,自然谈不上恨不恨。但妾想,天下父母都是心疼自己骨肉的,皇上把灵馨公主嫁给北魏皇帝,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凡有一计可施,皇上怎会出此下策?”

      灵馨公主的事樱柠并不知晓,甚至在今晚之前,她连这个名字也未曾听说过。但既然要哄皇上开心,便也只能斟酌着挑些可能让皇上听得入耳的话来说。

      但这话确实是说到了皇上心里去。老皇帝复又激动起来,花白的胡须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发颤,“朕的灵馨公主若是能和你一般作想,朕死而无憾!当年,朕确实是万不得已,才把灵馨嫁到北魏。她是淑妃用命换来的骨肉啊!朕一直把她捧在心尖上,怎么舍得把她送去给个糟老头糟蹋?!”

      摇曳的灯光下,老皇帝渐渐陷入了对旧年往事的回忆,声音苍老而低沉,透着一丝难言的沉痛,“当年淑妃诞下灵馨后,就因大出血而死。她去之前,拉着朕的手一再嘱咐,要朕善待她的儿女。这些年来,朕一直没忘记答应过她的话。朕是一心想给灵馨找个好归宿啊,可挑来挑去却一直挑不到个称心如意的,这才耽搁了下来,拖到了双十年华。这本来也没什么,反正她还小,朕想着把她多留在身边几年也好,可没想到,却碰到了北魏侵犯之事。那年恰逢天灾,东南一带颗粒无收,各地流寇作乱。内有乱贼,外有强敌,国库又空虚,这场战朕打不起啊,无奈只能求和。没想到那北魏皇帝却趁机提出了和亲之议。当时朕的几个公主都已经出阁,唯独一个灵馨还留在身边。朕……朕……朕实在是万般无奈哪。”

      说到这里,皇上紧紧闭上了双眼,胸口剧烈起伏。

      樱柠其实有些不明白皇上今儿为什么会突然跟她说起这些,但皇上既然说了,她也只好静静地听着。眼下见皇上情绪激动,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劝慰两句,却又听见皇上开口接着往下说:“她到北魏后,朕给她去过几封书信,她却连片言只语都不肯回,连朕派去的使臣也不肯接见。朕知道,她心里头肯定恨透了朕。辛湄,你若是她,会不会也这样痛恨于朕?”

      樱柠讪讪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迟疑了半晌,方才含含糊糊答道:“妾出身贫贱,与公主云泥之别,自然也猜不中公主心思。”

      皇上叹道:“灵馨自幼被朕宠坏了,性子高傲,与你截然不同,你做不到感同身受,也是情有可原。若她性子能有你的一两分柔软,也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樱柠诧异问道:“公主在北魏过得不好吗?”凭她的猜想,公主背后有一个国家的支持,北魏皇帝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至于太怠慢吧。

      皇上苦笑道:“她以一国公主之尊,居于妃位,岂能服气?北魏皇帝在世时,待她倒还尚可,可没过两年,北魏皇帝驾崩,她登时成了先帝遗妃,娘家远隔万里,膝下又无一儿半女的,她孑然一身,状况之凄凉,可想而知。新君即位,朕派使臣去恭贺时,已跟新君说好,要接她回国。可她却执意不肯。朕也只得作罢。没想到不过五年,她竟……竟郁郁而终了!”说到此处,老皇帝眼里终于忍不住泛出水光,“她走得那样决绝,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朕留下。她这是恨朕恨了一辈子哪!”

      樱柠上前两步,轻抚着皇上的胸口,为他顺气,“陛下,灵馨公主未必就如陛下所想,是因为怨恨才不愿回国。您想想,她既然身为和亲公主,只有留在北魏盯着北魏皇帝,才能阻止北魏再对我国侵犯。公主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陛下的家国天下。”

      樱柠随口胡扯,谁都听得出这些话牵强附会,纯属胡言;可老皇帝此际急需安慰,哪怕明知是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饴。他抬眸望着樱柠,眼里闪动着期冀的光芒,“真的?朕的灵馨真的是这么想的?”

      樱柠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又劝道:“陛下,这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陛下就不要多想了。时辰不早了,陛下身子还未全好,还是早点歇息吧。”

      皇上喃喃说道:“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夜看见你,就想起了灵馨……想当初,她是不是也这么伺候着北魏皇帝来着?”

      樱柠想起她与皇上的闺房之事,面色不由尴尬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索性缄口不言。

      好在皇上也并未要她回答。怔忪片刻,皇上抬起手拍了拍樱柠的手,道:“这些日子是委屈你了。以后你……不必如此了。”

      樱柠一愣,待意识到皇上这话是何含义后,不由惊慌起来,急急喊道:“陛下,是不是妾哪做得不好……”

      皇上摆摆手止住了她,苦笑道:“不干你的事。是朕老了,经不起这样折腾了。早上御医还在提醒朕,说朕这身子再夜夜笙歌下去,恐怕就要被掏空了。朕还想多活两年。”

      皇上这么说道,樱柠便不好再开口了。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滋味,不知道该喜该愁。不用再服侍皇上,她自然求之不得,可这同时也意味着,皇上以后不会再来鹤安楼了。

      御书房她又去不得,皇上若是再不来,她再无其它途径可以接近皇上。那密旨的事还要怎么查?七王爷那边,要是知道她被皇上冷落,已无利用价值,会不会对她来个杀人灭口?她内心千回百转,面上两道柳眉不由深深地蹙了起来。

      皇上似是看出她心中所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用担忧失宠。朕以后还是会来看你的。你这么善解人意,跟你聊一聊天,朕这心里舒坦多了。”

      樱柠这才露出笑脸来,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嗔道:“陛下,妾都快被你吓死了!你瞧,人家的心到现在还砰砰乱跳呢!”

      窗外,月牙如钩,高悬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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