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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与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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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和住址,初中里应该只有那两个死党才知道的吧。“不知道电话,不知道住址,不知道爱好,不怎么说话,独来独往”,温寒符合了八卦党徒们“最具挖掘潜质”的标准。曾经还有两个女生偶然撞见了返家的温寒,这可是大事件,就像神学研究者发现了德库拉伯爵长眠用的棺椁。而最终的结果是她们“亲切地”问候了设计这个布局复杂的居民小区的可怜设计师,以及设计师的家人和祖上。
关于“门禁严格,暴力教育”的流言,源于男孩手上总也不见痊愈的诸多伤痕,托它们的福,温寒成了传统经典家教名言——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标准阐述。诚然,这只是好事者的臆测。那些三角伤口是胡桃夹子的杰作。对它而言,男孩终究不是饲主,而更类似于管家或者仆人的角色。脾气不好的鹦鹉也会隔三差五地以啄咬的方式提醒温寒正确的主从关系。能被一只鸟闹腾成这个样子的人,也只有他了。
□□号码,还是被人盗掉了,和过去的联络方式,也终于消失殆尽。四个人,已经不会再聚在一起了。想到这里,男孩暗下自嘲。倒不如说,如今四个人还能够聚到一起的话,才令人毛骨悚然的吧?灵魂这种东西,真得存在的话就好了。生命的本性是趋利避害,显然,一些奇妙的动物拥有不可思议的自我意识与简单思维,那么我们人类所拥有的可怕的抽象思维与异乎寻常的创造力和破坏力又是为了什么呢?有了这样难以解释的思维,才会有数不尽的烦恼,才会去寻求远在天边的慰藉,才会创造出一个供自己膜拜的偶像。到底是灵魂成就了人类,还是人们创造了魂魄,这恐怕是一个没完没了的鸡与蛋的争论。唯独,死理性派会说,鸡和蛋都是确实存在的罢了。Then, show me the evidence that existence of the soul, exactly.总是有人这么不近人情,不懂幽默。不知从何处听说,饲养的宠物兔子会因为寂寞而死。根据是什么,全然无解。大约是人心使然吧。不然鲁滨逊为什么会需要连A到Z都不认识的星期五呢?汤姆·汉克斯也不用对着一颗威氏排球聊点儿什么张家长、李家短、仨□□、六只眼之类的芝麻绿豆事儿了。亚瑟·邓特更犯不着洗耳聆听忧郁偏执的金属脑袋马文一心想自杀的各类参宿四版的don't panic言论。也许,在社会生活的重压之下想要逃出生天,找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效仿起陶公,谁都不能说这一美好的愿望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这应该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小小理想。但是,如果连隐秘的帝王谷都无法免于重见天日的话,那些寻求只属于自己的“余的香格里拉”之地的人,能够留意的,大约也只剩下阿道夫元首在南极洲地下的雅利安城了。说不好,卡珊德拉口中的亚特兰蒂斯也可以成为备选地址之一。
送走温寒他们之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初中也结束了自己原本与共和国同寿的生涯,被一所中专学校吞并了。自然,共和国必然会比一所学校要走得远得多。而合并男孩母校的院校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新闻报道上常见的“大专院校”中的一员,成功跻身高等教育行列,顺利地加入到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饕餮盛宴之中。说不清味道的回忆之地已不复存在了,可那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愈擦,愈清晰。
似乎记得,是距离初中生活结束并不太久的时候,温寒总也不相信老师的话,固执地认为同学们总会聚在一起,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是的,的确是毋庸置疑……即使所有的人都能够回来,那张不会再有人去坐的桌椅,要怎么样才好呢?那是距离放假之际没多久的事情了,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周天寒彻。只有老师和他去送未瞑的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带着温寒他们赶制出来的999只纸鹤。而唯独缺少的那一只,就是离去的她。后来,有人在阅览栏里贴出了一篇文章,《千纸鹤的悲哀》。出自学生之手的短文,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人默然不知所措。学校组织了悼念会,那系满白色纸花的五棵青松,听说是邓公走了之后的唯一一次。那天的冷风,也许就是灵魂哭泣的声音吧。
然而真正令温寒看到颤栗的,是这场面的元凶,那场可怕的车祸。
隆冬的雪夜,下夜自习的他们步出校门,骑车离去。拐过法桐穹顶的路口,离学校并不算远。窄小的道路上熙熙攘攘都是归心似箭的莘莘学子,谁会想到这条小路最嘈杂热闹的时候竟是万籁俱寂之刻。信号变绿灯,他和宁瀞通过,但眼前的女孩在刹那间被一辆抢信号的混凝土搅拌车所吞噬,男孩的距离感也在那时突然变得模棱两可。视觉神经传送给大脑的实时画面,中枢神经却无法在第一时间给出解读。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全搞不清楚。待全部停下之后,昏昏沉沉的脑袋看到的,只有好似镜花水月的黑色夜空,反映着城市夜光的红色暗云,和一颗孤零零的、每天都会看到而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星星。橘黄色的灯光下,十字路口混乱不堪,工程车辆的庞大黑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中。
眼睛虽然被什么东西模糊了,但还是让医院的强光刺得发痛。也许是伤口的疼痛也说不定,温寒这样认为。终于能看见东西了,白口罩,白大褂,白瓷砖墙和——总算有点颜色了——沾满红黑色的纱布,还有母亲。是啊,来了,带着温寒从没有见过的表情来了。
轻微脑震荡,额角的伤口缝了十三针。主要是外伤,有些失血性贫血的表现,别的就算不上严重了。虽然留院观察一两天是最好的,不过在家休息也没什么大问题。如此这般这般、那样那样地念叨了好一会儿了的急诊大夫依然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很不舍地放男孩出院回家了。到了家的温寒这才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宁瀞,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翌日,拗不过儿子的母亲只得送已经请好假了的别扭小子去学校上课,一直闷声不响的温寒就这样成了校园的大新闻。说起来,这群家伙也都是要考学的初三生了,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好奇害死猫,大家也是没有恶意的……那个说法叫什么来着?集体无意识?被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团团围住的他没有见到宁瀞,却听到了自己记不得的可怕事情。脑袋在痛,伤口在痛,海马体好心封存的记忆,被无情地撕扯开来。
车子逃逸,甩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雪夜。温寒被车子挂倒,整个人倚靠着歪倒在雪路上的山地车,不声不气,也站不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觉和触觉似乎不再属于自己,仅剩的视觉也因为什么东西流进了眼睛而令看到的世界像浸泡在水中一般飘忽不定。没有疼痛感,直到发觉自己身上到处都是的红黑色液体,并盯着那只辨不出颜色的手掌看了许久,才知晓自己出血了,而且严重程度好似也容不得乐观。终于发现痛觉因为某种原因而被阻断了的初中男生想知道伤口在哪里变得几乎不可能实现。目光落回到原处,大概还能认得出那只属于自己的、染上了奇怪颜色的手臂,但脑部要求左手抬起来触摸额头的指令却自始至终都未能抵达那些掌控实权的运动神经末梢。
比起宁瀞,温寒幸运得太多了。
好一会儿,男孩才能转动头部,四下寻找着什么。最后,他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女孩和她的自行车似乎是被三十吨的搅拌车直接辗压了过去一般,那些扭在一起的,变了形的,不可名状的样子。还有触目惊心的,黑红色的,血泊。保持着一个人类不应该拥有的姿态的她,还在伸手向温寒和身边的人,像是在求救。目睹现场的人墙小小地骚动了一下,却并没有改变他们围观躺在雪地上两个濒死之人的状态,只是纯粹为了见证而已,也许是为了增加自己残酷的人生阅历。其中一些挤到前排来的,不禁在一瞬间捂上自己的口鼻,又费力地推开其他赶来凑热闹的,匆匆离去。后来,终于有位能够称之为“通常意义上的好心人”的非地外高级智慧生命个体,或是因为不忍生命逝去,或是因为良心受责,或是因为已经心满意足了,才拨通了120接他们去医院,警察也随后而至。方才还处变不惊的路人此时却显得有些混乱,大抵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人群没有记得车牌号,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两条生命何时从自己面前正式消逝之上。只有积雪,忠实而又残忍地印下了点点血斑的车辙。
放学后,温寒瞒着母亲独自一人跑去了医院。透过监察窗看到了躺在ICU的宁瀞,还有一同被隔离在外的,她焦虑不安的双亲。女孩已经被抢救回来了,但依然处于危险期。流出的脏器大多被切除,为了防止感染。大失血应该已经不要紧了,至少大夫是这样说的。幸好医院和血库有足够的存量。手术用血加上输血,使用量超过了4000cc以上,几乎是替换了一个成年人身体里的全部血液,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怖?至于次日的手术用血怎么办?哪里还管得了明天的事情?为了明天的生命而舍弃今天的生命?办不到。明天的救命血还可以去求助同行,求助媒体,求助全社会。但是今天的女孩若为了明日的患者而被什么人勒令等待救命血,那就是蓄意谋杀了。生命的分量是同等的,无论是戴罪之身还是虔诚圣者,哪怕是风吹残烛的老人较之呱呱坠地的婴孩。只是身为凡人的医生掌握了所谓神明的权利之时,就不得不去“衡量”生命而做出决断,但由其衍生出的罪孽与仇恨则必然会落于决断者之上。就因为医者的先人是巫觋,而他们又是“神”的代行者,所以也必须承担人们对大明神的尊敬与憎恶么?追根溯源,无所不在却又难觅踪影的神,只是人们自欺欺人的遮羞布,遮盖着赤裸裸的傲慢、贪婪、妒忌与暴怒。救护车上的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与生命之星,即为证据。
男孩很愧疚,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但劫后馀生的他仍宁愿身处ICU的是自己而不是宁瀞。一些日子以后,温寒知道,这种想法,是一样的自私……
混凝土搅拌车的司机逮捕归案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公诉罪名是交通肇事罪。是的,她没有挺过来,术后第三天凌晨死于创面感染以及相关并发症。整整两天,没有看到悲哀焦急的爸爸妈妈,或许对于宁瀞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他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和母亲一起,以及以泪洗面的宁瀞双亲。就在那里,看似随时都有可能睡醒起来并且迷迷糊糊地问上大家一句“怎么了?怎么好多人?”的宁瀞,平静地安眠在那里。他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女孩了,以及她的一切。要说的话也好,要道的谢也好,要致的谦也好,无论如何,都已经太晚了。冰冷的人要去的,是他伸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冰冷天堂,寒气,不由自主地掠过脊背。良久,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曲调终于渐弱,女孩小小的身躯终归是需要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厅堂的。被宁父和其他亲友强行从女儿身旁拉开的宁母发出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即便是被母亲护在怀中拢上双耳,那早已超越了声音范畴的响动,直直地刺穿了男孩灵魂的最深处。温寒不记得自己那时在想什么,大约那个时候的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第一次真正理解死亡的概念,体味着它的含义与真谛,深陷于对它的敬畏和恐惧。唯独能够记起的,是不详的黑色烟筒咳出生命的残渣……那副黑暗的图景,此生铭刻于心底。
温寒晕血,从那以后。和他一起见证死神那铺天盖地般黑袍的山地车也丢失了,他失去了关于宁瀞的一切,留下的,只有一条长长的藏蓝围巾,和那个血色回忆。踏上冰蓝色公路车的温寒开始拒绝红色,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依然喜欢冬季,喜欢冬雪,喜欢雪后白色世界,与橘黄色灯光下的冬夜。在那一秒钟之前。
这不是温寒第一次见到死神,初次相逢时,他并不知它为何物。
6岁那年去切除扁桃腺,所住的病房里全部是年纪相仿的“小病号”,院方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还未上学的孩子不可能理解什么是手术,即便是在医院里泡大的温寒也一样。但是这种不一样的肃杀气氛小孩子还是可以嗅出来的,不会被自以为是的大人所蒙蔽。安慰温寒的,是临床那个和他很合得来的小男孩,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手术了。但凡人的话,大都会比较轻信经验者的言语吧?成年人,总不把孩子当成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看待。温寒的小手术很简单,也很成功。唯独术后最初的那十数个小时里,病房里的气氛很是微妙——满脸泪水的小家伙张大了嘴巴坐在病床上无声地哭泣着,讲话、饮水、吞咽,任何咽部的活动都伴随超乎想象的刺痛,疼到发不出任何声响。手术并未涉及到声带及相关组织,只是这个腺体的切除术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缝合就是了。或者说没办法、没必要去缝线。所谓的止血,也只能依靠吞食冷饮冰块来刺激组织收缩,可是吞咽动作又会加剧创面出血,不知道这种自相矛盾的治疗程序依据何在。所以,在身体机能自行止血之前,伤口流出来的血吐掉就好了。
至于手术过程,温寒在多年后的如今,仍记忆犹新。而且他更愿意称之为拷问:时年尚小的自己被两个在儿童视角上来说“身形魁梧”的成年人控制住手脚按在椅子上,双眼也被一条毛巾样的东西蒙住。此幕从诸多意义而言都完全如同绑匪所为,而非医生。之后,就被什么人捏住脸颊强行掰开嘴巴,探查口腔。一开始,小东西还有几分庆幸自己能从遮挡视线用的布条下端的缝隙里看到一些东西,但随后的体验就令他不再庆幸能瞄见事物这一点了。确实,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幸福。麻醉药是喷雾剂,装在一个酷似古旧款的喷雾式香水瓶里面,那种带有个球形气囊的。暂且不论临床医学对粘膜的吸收效果作何界定,或者临床治疗中药剂能否喷射覆盖手术区切除端,仅仅用如此“业余”的设备来做麻醉准备这一点就足以令人生疑。紧跟其后的手术实施过程基本证实了这个担心,难道麻醉生效了还能感到痛么?更何况判定麻醉药的起效与否仅依靠某个人的一句“差不多了吧?”在任何人看来,哪怕你去医院门口卖烤羊肉串儿的摊子那里借根竹签子来轻轻戳一戳患处,然后再问一下患者的实际感受,也比脱口而出的这样一个疑问句式来的靠谱吧?如此的体验与记忆,以至于时至今日回想起来,男孩依然忍不住怀疑时任的麻醉师是否是个刚上岗的实习生,而且导师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出诊赚外快了。恐怕职业操守和麻醉规范那会儿也都远赴西撒哈拉执行人道主义救援任务去了。接下来,小温寒窥探到的手术器械,是一个类似几根钢筋铁骨组成的银色框架样式的大口径“手枪”。现在想来,这个东西倒不失为一个解构主义的先锋代表作品。与普通□□前端不太一样,手术器械的“枪口”处似乎有些别的什么装置。硬生生地撕下男孩咽喉中淋巴器官的就是它。不管怎么看,彼时的扁桃腺体切除术都是一个非常粗暴的简陋手术,但愿现在的技术比那时要更细腻、更人性化一点。金属物体从口腔脱离后,有人让小温寒把嘴里的液体吐出来,在泪水中窥见的,是五金店里常见的红色塑料桶。所谓液体,应该就是血吧?所以才要用红色的桶,为了不吓到孩子吗?只有在这里才会考虑到患者的感受么?已经很难再界定他们是考虑周到还是欠考虑了。男孩术后没多久,相临床铺的那个孩子就去接受第二次手术,只是再也没有回来。日渐康复的温寒一度试图去寻找自己的玩伴。但是,一个学龄前的孩子面对整栋住院部大楼,与其说是无力,不如说是恐惧来的恰当。大人们什么也不告诉他。同样是两天,温寒出院,离开了那个有次失败手术的地方。
温寒扑在床上,他不愿再回想起这一切,时间没有抹掉他们。听长辈讲,年幼的自己也曾因为没有祖父和外公而在春节的时候躲到一边哭鼻子,为什么?也许温寒自己也不得而知了。多年之后,男孩竟然有在梦里见到两位老人,醒来之后,眼角还挂着泪的他把梦中外公之言告诉了母亲。母亲很惊讶,因为那确实是家父生前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她从来没有和温寒提起过的。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已干涸的温寒,因为那个梦,再一次落下了不争气的泪。果然,自己是个不争气的家伙。
翻个身,瞥见自己画在墙壁上的巨大天使。你也会离开我吧,温寒这样想到。
地狱中,有着狂焰的红与恶魔的黑。那天堂,又会是什么颜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