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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时因,今朝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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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未央,空里是一片鸦寂,沉郁,压抑。
“阿娇。”刘彻慢慢走近陈阿娇身旁,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你的话能信么?”语罢垂眉,走了几步在案前坐下,忽而摇头耸肩,拊掌轻笑,斟了一杯凉茶呷一口凉凉的看着她。
一言激起陈阿娇的愤怒,她心下止不住颤颤,默了默旧话重提又道:“君无戏言,陛下方才已然应诺。”
“哦是吗?有人听见了吗?阿娇你又胡说。”刘彻脸上竟浮起耍无赖的笑意,状似无奈般摇头笑笑,眼中却是寒意森然。
陈阿娇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果然是“君心难测”,她此时实在拿不准刘彻意欲何为。皇帝拿你当玩偶戏耍时你只能自求多福不引起他的怒火。
刘彻心里却颇有几分慰然与新鲜感。多久了,他们夫妻相处只有剑拔弩张冷言冷语,久得他都忘了他们曾经还会亲密无间的时常玩笑,如此时,虽然阿娇似乎看起来很不乐意。她似乎是想要走呢,这于皇帝是多大的耻辱,于是心中起了猎豹捕食的意趣,闲逸悠哉的逗着猎物待其精神崩溃,最终屈服。
刘彻抬着一杯凉茶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走到陈阿娇身前,瞧着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对她露出一个极有深意的笑:“别生气嘛,唉,你说有诸多好处,朕竟是看不出,难不成那好处便是叫朕没了皇后,是么?”
陈阿娇陡然一惊,一时反应不及,诧异的看着他,不知刘彻又是想干什么,他虽语气轻柔,其中质问的意味却十分明显,本来冷酷威严的帝王脸上生出的言笑变幻,竟使她心间生生扯出一丝惧意。
“陛下此言何解?”她悄悄敛去眉峰中的情绪问道。
刘彻心下戚戚然,果然,不止他一人忘了,从前朝夕相对的种种,阿娇自己也忘了,瞧着她此时佯装镇定的戒备神色,刘彻不由一阵凉意窜心。
“喝茶吗?”他把杯子递到陈阿娇嘴边,陈阿娇却反射性的后退。
刘彻皱眉撇嘴道:“又非毒药,不用做此唯恐避之不及的伤人举动吧,只是凉了而已,算了,喝凉茶对身体不好。”举着杯子自顾喝完又回身坐着去了。
此话说的十分毒辣,陈阿娇心中计较,若在平日,只怕两人已然天火滚滚积怒散场了,只是今夜她要成事便不能起了些微恼意,其时她也没多余力气为刘彻无事生非的话与他相恼了,于是伏了伏礼说道:“陛下言重了,阿娇惶恐。”
刘彻眯起眼睛探究泰然施礼的陈阿娇,方才她因自己毁诺而怒意满满几欲发作,此时自己刻意以重话激她却无反应,他忽然有几分担心于他们之间的情意,阿娇并不止忘了,她是再也不想要了,这一意识让刘彻恍然一惊。
“如此便安安稳稳的做好皇后,哪里也不要去了。”
陈阿娇生了急,尽量诚恳的解释:“怎么?怎么是……我说只出去遛七日而已…陛下也是应下了的。”
刘彻始终低头摆弄漆案上的杯盏,对陈阿娇的话充耳不闻。
过了半晌仍不见动静,陈阿娇心理七上八下,终于耐不住提裙上前拽住刘彻手里拨弄的茶壶道:“你要反悔吗?”
“啊?”刘彻抬头:“我又何曾反悔?反悔的是你而非我。”
对上刘彻少见的澄澈眼神,陈阿娇心底震了震,不由自主松开茶壶,心下不甚清楚的,有几分似被拆穿的忐忑捏袖问道:“我反悔?什么……”
“若得阿娇作妇,必筑金屋贮之。阿娇,如今你却想着丢掉金屋,弃我而去吗?”刘彻不再装傻充愣换而肃然拷问般的看着她。
再如何手段高明,终归敌不过皇帝的洞察秋毫,再如何小心翼翼,终归是被刘彻堪破。
陈阿娇心里凉了一大片,百般滋味纠缠不清,她此时却想笑刘彻所说金屋之言,咬了唇低头暗自苦笑:金屋犹在,人归何处来呢?徒是惹人茶余饭后的笑话罢了。
但她却仍抱了破釜沉舟的心思做那最后一搏,心理无比清楚此时万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怅惘或埋怨的样子,也许刘彻只是试探或者猜测也未可知,于是抬头扮作赖皮的笑道:“从来就只有你说要藏,我并未说过要被你藏啊。”
为展示可信度,陈阿娇转身颇闲情雅致的走两步展展衣袖又说:“何况我方才只说出去几日,并非跑路,我想你是误会什么了。”
刘彻听她说话,脸上早已青白交替不成颜色,他握拳垂下眼睑,盖住了眸中惊怒交加的神色心道:原来我在你心中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唱独角戏的跳梁小丑,金屋之诺原是我一厢情愿吗。
陈阿娇万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她以为那是小时候的玩笑罢了,只有自己傻傻放在心上,刘彻从来没当真。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嫁我呢?”抬眼时,刘彻心酸的话不自觉已经溢出口唇。
此话问出口,两人皆是一怔,殿上一时沉寂无声。
“为何?为何!”陈阿娇顿时难抑心痛,他敢还这般问,倏地转身在殿上踱步,她在心里说:“只为我当初一心一意想着你念着你,欢欢喜喜的只当彼时的阳光少年便是我此生不换托付终身的良人,却不知有一日阳光少年会长成如今残酷无情的模样。”
陈阿娇悲戚戚的流下眼泪,昨日已死,难妄复存。
良久,殿上除过宫鞋撞击地板发出的“嗒嗒”轻响之外竟无它声,寂静叫陈阿娇忽然想起月前有人问她的话:“世人皆追名逐利,知己心意,小友为何而来呢,只怕早忘本心。”
那时她想了很久自己的心意到底值不值得,得到的答案是没什么值不值得的,人生再来一遍只怕自己还是一尘不变的如此过。然而此时,她亦坚定的认准了心中已有的决定,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那些不可磨灭的痴傻,是属于年少自己的印记,虽不用抹去,但人总是会长大。
想到此处,陈阿娇停住脚步,挨着刘彻坐下,尽可能好看的仰脸笑语:“有句话说不是流泪才叫伤悲,并非笑靥才是幸福。”她顿了顿说道:“七日!”
刘彻眼见她在殿上来来回回的走着,忽就觉得心如乱麻,大殿之上灯火晃动,他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一眨眼之间,那方红衣似火便会消失不见,他不转眼盯着她的脚步,来来回回,慢慢倒是静了心。
陈阿娇说“七日”。
“太久了,折算才行。”他终于妥协了。
刘彻面无表情的说。
陈阿娇咬咬牙:“五日。”
刘彻偏头睨眼,抿唇不语。
“三日,不能再少了。”陈阿娇垂头。
“一日。”刘彻侧身,握着她的手,“不然,你想去哪里,咱们一起。”
陈阿娇默了默,眼角余光里浮动着支起的窗与墙角垂帘投下的黑影绞割成线,她闭眼微笑:“一日,好吧。”
“一日过后你若不回该当如何?”刘彻盯着她面容说道。
“我向来说话算话,再者,只有一日我不回又能去哪里。”陈阿娇淡淡一笑,想从皇帝那里获得十分的信任。
她如此一说倒显得刘彻不够君子,心上打一个旋儿面上却是理所当然的神色道:“既是交易,照规矩有个抵押才做得准。”
陈阿娇低头想了想,终于面露为难的肯定说道:“我也没个抵押物给陛下,不若如此吧,便是这后位了,若我明日未遵时而归,陛下尽可废黜我的后位。”
桌案之上,灯火忽然受了风似的暗了下去,刘彻手中一紧,这一刻,大脑被无比清晰的冷惧侵袭,终于将两人处境认清。他回头扶助灯火,还不等他一只手到灯火边,灯又亮了回来,只是不如先时的亮度,他青了脸色瞧着灯盏,原是里面快没油了。
“手痛…”陈阿娇低声说,扭动着手指试图从被刘彻紧攥着手掌心抽中出来。
“疼吗?那便好好享受一日——自由,勿要食言。”刘彻浑身罩着一层森然可怖的压迫感望进陈阿娇眼睛里,轻柔的话语却像魔音般灌入她脑中。
得了肯定,陈阿娇抽手走开,嘴角露出深深的笑纹,转身潇洒的朝内殿迤逦远去,“从此始,刘彻,你是你,我是我。”
“明日此时止。”刘彻起身踏出两步,扬声说道。
那背影已经转过椒墙,终于在殿柱转弯处隐没不见,只是清冷的嗓音却传了出来:“你记得便好。时间不多,还是快些去吧。”
“明日此时朕要在此地见到你……”这句话刘彻终是没有机会说出口,朝那转角看了几眼,跳起来疾步朝外跨去,“回宣室。”
殿外侯着的小黄门立时掐着嗓子喊到:“陛下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