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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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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弦在周六起早,去附属医院体检中心。初秋的天气依然炎热,清晨天空已蓝得刺眼。等红灯的时候,绿色的树叶簌簌地落在街道上,让人分不清是什么季节。游弦打开电台,调了一圈都没有不是在说话的。什么时候起广播也越来越无聊了?是她长大了,还是这个世界真的变得无聊了?能回忆起的总是小时候看的电视剧,想听的总是听了十几年的歌。
刘琼宇一直催她去做体检,游弦完全不想给她留下自己有在配合备孕这种错误的印象,抱着能拖则拖的心态敷衍了几次。催了数次都没有成果,刘琼宇直接为她预约了时间。妈妈总是这么果断,因此可以年纪轻轻就开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事务所。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手的味道,坐在车里泪眼模糊。
在前台出示了证件以后,游弦领到一张贴满标签的纸(标签上印着她的名字和条码),然后像流水线上待检验合格的产品,在各个检查科室之间轮番接受检阅。
体检的过程是模模糊糊的。撸起袖子握紧拳头,血液流进八根试管。彩超探头滑腻冰凉,操作的医生报出一串数字。
对着彩色画册辨认数字。
敞开上衣贴上电极。
四肢,前胸和后背隔着塑料手套被轻轻翻检。
所有的标签都用完之后,她喝着体检套餐里的豆浆顺着医院门口往停车的地方走。
我应该检查的不是这些地方,游弦想,妈妈应该帮我预约心外科,搞搞清楚为什么我的心里空空荡荡,好多声音在里面嗡嗡作响,吵得我晚上睡不着。或者是那种你可以说任何家族秘辛的心理医生。再不然最好是牧师。这样她就可以在告解室里一股脑把能说不能说的都说出来。她希望牧师能握着她的手陪她哭一会,告诉她来这里的人都是这样。
路过文印店,她拐了进去。店里只有一个化着浓妆的小姑娘,看起来脾气很坏。
游弦问她:“打印照片多少钱?”
小姑娘礼貌性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盯着屏幕:“几寸?几张?什么时候要?”
“普通尺寸,两张,现在要。”
小姑娘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忍下了什么话似的:“五寸还是六寸,现在要的话五文一张。”
“六寸吧。”游弦吸完最后几口豆浆,把手机上存的照片传到文印店的电脑里。
小姑娘打开文件:“留白吗?”
游弦也不敢问是什么意思:“留。”
收好照片游弦又买了原木色相框,黑色礼盒,银色缎带与紫色纸花瓣,然后回家补觉。从沙发上醒来,天已经黑了。摸索着打开落地灯,游弦拿起手机。蒋聆可能从来不看朋友圈,上周那条带着“定位-兰心大厦”的动态没有得到回应。
她翻了翻杨超凡的朋友圈,别说评论,连蒋聆的一个点赞都没看到。
游弦关上微信打开相册,在文件夹Bluetooth里找出那张存下来已经七年的图片。照片显然翻拍自大头贴,花相框里,站在后边的女孩微微歪着头,越过前面女孩的肩冲镜头微笑,左颊靠下的位置和嘴唇上方各有一颗小小的痣。游弦保存了照片后不久,帖子就被删除,这也是当时在网络上她唯一找到的信息。
是了。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喜欢熟人之间的社交网络呢?离开了水的小鱼,硬是学会了艾丽尔的本事,才能在岸上生存下来。
然而那条河是波涛汹涌还是静水流深,却与之无关了。
游弦看着打了马赛克的另一个女孩。想必她顺利地念完了大学,在某个城市的某一间写字楼里做着平凡的工作。有一天整理旧物看到这张大头贴,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忆起相片上的人叫什么名字,至于曾经用这张照片向网民公布了一宗案件的主人公这回事,已经全然忘记。
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
游弦发信息给蒋聆。
发完信息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从冲印的照片里选了一张装入相框,紫色花瓣倒入黑色礼盒,相框躺在巨大的礼盒中间,尺寸有点失调。
没关系,游弦盖上礼盒,空旷才显得高级,巨大才能引起注意。她仔细地系好缎带,把这份精心包装的礼物放入礼盒的包装袋,放进玄关的柜子。
游老师:能不能和你们的厨师反映下,麻辣的便当也太辣了吧!我以为麻辣牛肉是最辣的,谁知道这个冒菜更辣
蒋聆:收到,不过我已经离职了,不知道领导会不会理我这个前员工
游老师:你换新工作了吗?
蒋聆:嗯。下次你吃滑蛋牛肉饭
“你在笑什么呢……”杨超凡吃了三个鸡翅,蒋聆还在玩手机。
“没什么。”手机快没电了,她塞进包里,打开了蜜汁鸡腿满碗饭。
“你说你来麦当劳吃什么饭呀。”
“这不是你要来麦当劳的吗?”蒋聆戴上手套撕着鸡腿,拿着鸡骨头啃了啃,摘了手套用塑料勺子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和杨超凡告别后,蒋聆回家简单冲洗,把手机插上电,腌制好早晨买的鸡翅放入冰箱,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闹钟正好响起。
游弦:什么时候把你的饭盒还你?我送过来
游弦:你上次送的饭太好吃了,谢谢你
蒋聆回复:游老师,不好意思,昨天没有看到消息。我过来拿吧,你什么时候方便?
蒋聆心里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社交。第一个见到的是姚海萍,在早餐店。她走进去的时候姚海萍已经坐在了座位上。见到蒋聆进来她脸上的局促一闪而过。
蒋聆已经不记得她说的前几句话。无非是以后好好地做人云云。然后就说到蒋越。从那之后姚海萍的每一个表情她都记得。
当时蒋聆望着姚海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意思是以后你不管蒋越了?”
“你听到了我说的话。”姚海萍皱皱眉,“如果不是你,”她抿了抿嘴,“蒋越也不会没人养。指望你们是指望不上,也不用你管我。蒋越还没成年,家里供你到大学,是你自己……”
蒋聆打断她:“她现在也不是孤儿。”
姚海萍那一瞬间的表情让蒋聆以为她要跳起来打她。但姚海萍只是眼睛通红地瞪着她:“你有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
姚海萍总是这样,跟她讲道理她就跟你讲良心。
姚海萍那时候已经四十五岁,眼窝有点凹陷了,从前总是快活的嘴角也下垂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蒋聆没吭声,她在心里说,那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脸,我都不知道我是几岁。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蒋聆说:“我可以负担她的生活费。但是我那里住不下两个人。”
姚海萍的肩膀微微一沉,说:“那就让她住校。”
她每次达到了目的之后就是这副放松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结婚?”
姚海萍摸了摸脖子,说:“下个月。”
“如果有事,我怎么联系你?”
“让蒋越联系我吧。她有我的号码。你记得每个月给她送钱,正是关键时期。”
说完姚海萍拎着皮包走出了早餐店。
蒋聆没有吃东西就离开了,正在门口蒸包子的男人骂了她一句。
第二个见到的是蒋越。第三个见到的是杨超凡。这就是她现在全部的社交圈。
她没有意愿打破这种平衡。游弦是蒋越的老师,有一个不怎么样的丈夫,但是以自己的处境,根本犯不上为她担心。
她知道自己心里的怪异感觉根本不是来自于这些。还没有见过几次,她已经觉得游弦很熟悉,就好像她是自于一个蒋聆曾经到临却又遗忘了的角落。蒋聆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这张脸却没有结果。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把过去生活的人和事都抛下可能是有罪的,她还骨骼硬朗、肌肤柔软,应该背负着短暂一生的所有记忆去面对人生。
然而她的心已经过于锋利,吹毛断发,记忆不过是轻轻落在上面,就消失了。
游弦坚持要送过来。蒋聆回复:“欢迎。”又把地址发过去。然后告诉蒋越这个噩耗。
蒋越:幸好来的不是杨超凡。
蒋聆无语。
班主任王老师在办公室发放上次运动会的奖金。二中作为全市最好的中学,任何项目上都要与众不同。别的学校到了高中恨不得六点开始早自习,二中偏偏搞了个“星梦计划”,缩短早自习到二十分钟。别的学校运动会一般都发奖状,讲究点的发奖牌,二中前三名发钱,没有名次的参赛者也有完赛纪念品,有时候还有赞助商提供的防晒小样、零食甚至运动袜一类的。今年赞助商大方,还定制了一批学校吉祥物钥匙扣。
蒋越拿了女子1500米的季军,从王老师那领到了150块奖金、一块完赛纪念奖章和一个钥匙扣。游弦叫住她问:“拿了奖金要去庆祝一下?”
蒋越自从上次和游弦一起在蒋聆家吃饭后就熟稔起来。
“我要给蒋聆买个礼物。”
游弦的印象中,蒋越好像从来没有叫过蒋聆姐姐,她挥挥手:“去吧。”蒋越提溜着奖牌出去了。
杨超凡也起身打了声招呼先走。游弦戏谑地问他:“约会去呢?”
杨超凡有点兴奋:“游老师最近很关心我嘛!今天我生日,女朋友做大餐等我呢。”
“那要祝您生日快乐了!”游弦把教案保存了,一边登录OA,“在你家呢?准备什么好菜啦?”
杨超凡眨眨眼:“不只有好菜还有好酒。”
游弦找到通讯录,把杨超凡的地址复制下来。半小时后,她从办公桌下拿出一个纸袋,开着车出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