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眉生寄长安》庄迷

6、四阙

　　眉生第一次到B市的时候，还是盛夏，她从民风淳朴的小城里来，被这大城市里一片片白花花的大腿晃花了眼。她拎着没装几件衣服的行李包，怯生生地站在季父那亮得刺眼的名车旁边。什么名车，她不认得牌子，只觉得名贵。方才在车里的时候，连脚都不敢动一下，只紧紧搂着自己那个单薄的行李包，攥得手生疼。
　　她第一次见到季杨时，他神色冷淡地靠在自己的卧室门框上，抱着臂：“她是谁？”她看着季母眼中的尴尬，不由得羞愧起来。
　　她是谁，她马上就找到了最直接的答案——入侵者。
　　她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陌生人的领域里，即使没有鸠占鹊巢的意思，也会被别人看成是虎视眈眈的觊觎。更何况，她心里确实有着这觊觎，凿壁偷光，她妄想偷取一些旁人的温暖，却还像孔乙己似的强辨着偷和窃的分别，面红耳赤，自欺欺人。
　　季母说：“杨杨，这是你妹妹，叫顾眉生。我前头还没来得及跟你提。以后眉生就住在我们家里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妹妹刚来这里，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你，你不要为难她。”
　　不要为难。眉生从这句话里头听出了特别的意思。什么是不要为难呢，她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要低眉顺眼地看人家的脸色。可是看见季妈妈眼中的难色，她又不忍心了。季杨是干干净净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是她不要为难他才对。
　　于是她笑意奉迎，对那所有的为难视而不见，她已经足够幸运，没有底气对着自己的运气吆三喝四。
　　季杨依旧是那副泰山不动的模样，不是审视，不是打量，只是不为难，不计较，不放在心上。
　　她不曾落进他的眼里，不曾引起波澜。

　　季母将眉生拉进卧室里，那屋子是收拾过的，从前应该是个客房，所以有些冷清。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以前是客房，以后也还是客房。
　　季母说：“眉生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最近赶得急，我也没好好收拾这屋子，你先凑合几天，等我得空了，保管给你修整一个漂漂亮亮的公主房。”
　　眉生想着是不是该推辞一下，却又觉得这事还没有到眼前，她的性子一贯拖沓，既然还没有兵临城下，她也乐得保持缄默，以后再说，以后吧。她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季母拉她坐在床边，帮她理好有些凌乱的短发：“我们也是有缘，我恰好也是姓顾的。我和你季叔叔商量过了，你的姓就不改了，跟着我也算是随母姓，也免得以后你怪我们。我一直想着有个女儿，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你要是愿意，以后就喊我和你季叔叔爸爸妈妈，不要那么生分。我们以后，对你和杨杨没有什么偏颇，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季母踌躇了一会，将眉生的手握进自己掌心：“眉生，你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能忘了过去最好，毕竟今后才是最重要的。季杨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孩子平常独来独往惯了，一开始对你肯定有些疏远，你不要怪他。”
　　“眉生，我只求你别告诉季杨。求你把他当成哥哥，别离他太近。”季母终是狠了狠心，说出这番话来。
　　话已至此，所谓别离他太近的意思，眉生也懂了个七七八八。这样明白的暗示，她再听不懂，就是傻子了。就算他们对她有所亏欠，就算他们想对她有所偿还，这可以偿还的范围里，却不包括季杨。
　　他们可以倾尽一切满足她，可他们的儿子干干净净，与世无争，他们绝不愿意让他和她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
　　眉生心里却又生出一种同情来，其实季母没必要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她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命运此刻对她颇多照拂，她没什么贪心的念头。更何况季杨眼高于顶，她不过尔尔，不会自作多情到没皮没脸，季母的担心，也过于多余，可换个角度看，却也不多余，这担心恰好让她明明白白看见了自己的处境，今后也不会多生杂念，她这一刻，是无比清醒的，因为无比清醒，所以无比凄冷。
　　她思忖了好一会，想把话说的周全圆满：“阿姨，我今后都要依仗你和叔叔了，已经很不好意思，只希望你相信，我对这个家，对季杨，都没有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
　　她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怕再清楚一分，就是拿明晃晃的刀子往自己心口里戳。
　　季母脸上也是讪讪的：“眉生，我不该......”眉生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季妈妈，以后，我就这样叫你吧，我们家乡那里，会拿父母的兄妹叫爸爸妈妈，以后我这样叫，也不显得疏薄，也是时时提醒自己，就算没那层血亲，如今的联系，你和季爸爸就是我的父母，季杨就是我的哥哥。我只有感谢，没有其他。”她是守诺的人，她只希望他们相信。
　　季杨。
　　顾眉生。
　　落在同一本户口薄上。
　　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她没理由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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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眉生便长长久久地住了下来。叫季父季爸爸，叫季母季妈妈，也叫季杨哥哥。面子上确实是无比亲切可爱的一家人。隔栋别墅里来串门的李婶说：“你们家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漂亮女儿，和她哥哥长得倒像。”
　　学校里的同学也是这样说她的，只不过只说她漂亮，不说她像谁。他们不清楚她和季杨的联系，没办法说那种有些讽刺的客套话。
　　她诚然是有些漂亮的，以前的同学和邻居都是这样说的。她自然应该漂亮，她随了那个人，那个记忆里头永远美丽的像要去赴约的女人，颧骨上永远是一抹冷而硬的晕红。她随了那个美人，有着血脉相连的美丽。可这不是福，是祸。她听着那些赞许，不动声色。不是骄傲，而是厌恶，骨子里头执着的厌恶。

　　季妈妈是这样温柔美丽的一个人，言语总是轻轻，微笑也总是恰到好处，除了第一天到季家有些尴尬的谈话外，其他事情无一纰漏。眉生住了几天，也知道季妈妈对她多是好意，对其他事情也不多做计较。
　　季妈妈是个大夫，管肿瘤科那一块的。季爸爸是做大生意的，也难怪家里有钱。夫妻俩对眉生都是嘘寒问暖，照顾有加的。只是季杨倒好像不太待见眉生，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天，却一句话也没说过，见面也是绕路走，吃饭也不抬头。

　　吃完饭的时候，季妈妈往眉生碗里头添了汤，轻声道：“眉生，家里的饭菜最近还吃着习惯吗？”
　　眉生只是垂着眼睛一个劲儿点头，刘海太长，遮住了眉目。
　　季妈妈轻声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和杨杨一个样。眉生，在家里不要拘束，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了......吗？
　　她哑着嗓子：“谢谢季妈妈。”只是低着头啜碗里的汤，再不多添一词。
　　季杨恰好吃完了饭，推好椅子说：“我吃完了，先回房间了。”
　　季爸爸叫住他：“杨杨，眉生学校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去学校的时候要多照应妹妹。”
　　季杨走楼梯走了一半，脚步也没停：“知道了。”
　　眉生倒是挺好奇季妈妈是怎么向季杨介绍自己尴尬的身份的，除了第一天季杨问了句她是谁，其他时候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根本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
　　季妈妈叹了口气：“眉生，你也别见怪，杨杨这孩子一直性子太淡，不大喜欢主动接近人的，你的事，我一个字也没跟他提，他也没多问，你以后安安心心住下来就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眉生倒是放心下来，季杨不知道她的来历，又没多问，这样倒再好不过。以后也是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