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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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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最后几个礼拜,她们总是在学校留到很晚。眉生是混在人堆里的一个没声没息凑数的声部,混着人群出场,混着人堆散场。一遍遍,唱哑了嗓子。
她混在人堆里,看季杨和淼缈四手连弹。那副浑然天成的模样,煞是好看。淼缈仰着象牙白的长长的脖颈,顺着谱子颔首低眉,这样优雅美丽。眉生想,又有哪个人会不为她着迷呢。她身旁那个人,与她正是相配。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眉生觉得,这两个词很是贴切,可又有些怪怪的。要说哪里怪,她却说不上来了。
她看着他们这样美丽的样子,却止不住心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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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休息的空档,淼缈拉了眉生坐在一处,笑着对季杨说:“季杨,这是顾眉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回头对眉生笑道:“眉生,这可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季杨同学,弹曲子一级棒的。”
眉生低了头,声音微不可闻:“你好。”
季杨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点头回到:“你好。”
老师恰巧拿了谱子过来找季杨,他给淼缈打了招呼便走开了。
眉生嗓子痒,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
淼缈拍着她的背,又递了喉糖给她:“你也不要这么拼啊,也不是正式上台表演。我看你最近气色都不好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眉生哑着嗓子:“还好。也没什么严重的。你的曲子越弹越好听了,我刚刚还听见老师夸你呢。”
淼缈苦笑起来:“还好吧,也是托了他的福。”她说完这话便安静下来,不做声了。
眉生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一时无语,也只是沉默。
久而,眉生听见她淡淡的声音:“眉生,你说他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我就怕他是想给我留个台阶,可我其实只想听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算不好,也比我现在想来想去的好。你说,我是不是挺贱的。哎完蛋了完蛋了,我现在怎么这么傻逼呢。”淼缈又笑起来。
人之初,性本贱。
这是淼缈平常挂在嘴边上的论调,可眉生平日里见到的,这是她趾高气扬冲着那些犯她太岁的人说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笑嘻嘻的,说这样自嘲的话。
她心疼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安慰话。
她抬起头,季杨正靠在钢琴旁看谱子,神色寂寂,一点波澜也无。她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就像一个人浮在冰冷的海面上,快要晕死过去。他却正好把眼睛从谱子上移开,像是洞察了她的窥视似得径直看着她,眼里全是浮冰。
这浮冰托不住她,她没法求救,没办法逃脱,甚至连话也不敢说。
眉生想,这才是最糟糕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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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的最后一个礼拜,排练由每周三四五晚自习后改成整周,眉生每天累得半死,晚上又失眠,睁着眼睛整夜翻来覆去。
淼缈那段时间倒显得精力充沛,每次休息都会和眉生和季杨聚在一起笑闹个没完。
“阿眉啊,你家是不是有吸血妖怪啊,最近脸怎么白成这样了。”淼缈看着眉生小脸苍白,不由担心起来。
“就是累,休息不好。”眉生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淼缈坏笑起来:“嘿嘿,晚上干什么呢?”
眉生尴尬起来:“淼缈你别乱说。”
“嘿,我还没说话呢你就说我乱说,果然是心里头有鬼。你说是不是啊季杨。”
季杨神色不自然,只扭头不语。
淼缈扑哧笑出来:“你们两个都别扭什么劲啊,这都认识多久了,怎么还这么不冷不热的,嘿嘿你们自己说说看,”淼缈掐着指头数起来,“一个两个三个,大家认识都三个礼拜了,你两统共就第一天你好你好的意思了一下,其他时间都是我一个唱独角戏,一个闷,一个冷,出来混的能不能都大方一点。”
眉生脸只白得更厉害,季杨也更加尴尬。
淼缈无奈道:“我也真是服了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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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生最近失眠得越来越严重,一睡着就做噩梦,所以天天挂着黑眼圈。
10月29号,星期五,天色昏得厉害,她也冷得厉害。晚上好不容易排练完,整个人都又困又累,其实这合唱的事,她早该找个借口推掉的,她唱的不好,也没有什么力气。事到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她向来是没有计划的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天公不作美,隔了一阵便倾起大雨,她们恰好都从演播厅里出来,站在台阶上看雨。眉生懊恼自己为什么早上偏偏嫌麻烦丢下了雨伞,她背着伞背了一个多礼拜,滴雨未见,刚刚把伞放在家里,就落雨落得这么大。这天气就是喜欢戏弄人,当然也可见自己确实是没什么运气,以后也不必去做什么一夜暴富的美梦了。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长长地叹起气来,淼缈不由得笑话她:“怎么?看见这雨心里可是犯了什么愁什么情了。哎哎哎,那诗是怎么说来着,‘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还有那什么来着,‘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是不是,是不是。”淼缈调笑着眉生,一脸戏谑。眉生支支吾吾的:“这都快冬天了,怎么还春啊春的,你也不看看这诗搭不搭就乱用。”淼缈理直气壮的:“嘿,我怎么就乱用了。此‘春’非彼‘春’嘛。对不对,咱们眉生的春天可不还没过时么。”她估计拖长了调子,有意让眉生下不来台。
这么一闹,眉生脸红了红。她还没来得及狡辩什么,下一瞬,脸却整个都苍白了。
“怎么不说话了,嘿嘿认输了不是。眉生,眉生,你出什么神呢你,哎你......”淼缈见眉生白着脸不说话,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季杨正冷着脸站在一柄橘伞下头,那伞的颜色映得他神色有些怪异。撑着伞的是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看起来一副雷厉风行的精英的样子,笑起来倒让人如沐春风。
淼缈上一秒还在思考什么颜色的伞更配季杨这个深刻的问题,下一秒便看见那个儒雅的叔叔带着季杨走了过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他们确确实实是朝她走过来,那叔叔脸上依旧挂着春风细雨似的笑容,季杨依旧冷着一张脸,淼缈甚至觉得从没有看见他这样冰冷过。
“淼缈,你快点走。”
“眉生,你说什么呢。”淼缈瞪着眼睛看着她。
这么大的雨,能走到哪里去,又能逃到哪里去。
眉生只觉得冷气渗到心里去,从头到脚都冰冷无比。
完了。
所谓因缘,就是如此。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因子早种,她看清了事情的走向,却无力挽回。
她听见季父如常温润的声音:“眉生,你在这里啊,妈妈担心你两傻孩子淋雨,吵着让我来接你们,还嫌我这个父亲不像样。你看季杨这脸臭的,这混小子。”
她失去了呼吸的力气,周遭都是混沌模糊的雨幕,她的心也是泥泞一片。
很久很久,她听见淼缈对她说:“顾眉生,既然你爸爸来接你了,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她看见淼缈一头扎进了雨幕,雨势正急,她就那样像逃命似的消失在重重叠叠的伞下面。
“眉生,我跟你说,这辈子你都不许骗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朋友骗我,要是巴心巴肺的朋友都骗我,那显得我做人多失败,还不得伤心死。”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欺骗任何人,充其量也只是算是隐瞒。她堂而皇之地安慰着自己,可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后,涌进来的却是最刺骨不过的寒风。
她确实是挺喜欢自欺欺人。
眉生想,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反驳缈缈刚才的话,她想对淼缈说,你这个傻子,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成天思春,居然还敢笑话我。
她想对淼缈说,其实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认识他。
其实也不算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
她想对淼缈说,其实那个人。
他是我哥哥。
季杨他,是我的哥哥。
住在一个屋檐下头的,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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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窗外是浓重的抹不开的黑暗。季母张罗了一桌子菜,不停地催着眉生多吃一点。
“眉生啊,你这么瘦怎么成,多吃点鱼,把身体养好了。”
“眉生别只扒饭吃啊,没营养的,多夹些菜吃。
“杨杨你在学校可得多照应着妹妹啊,别一天我行我素的。”
“季杨,妈妈给你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从她半年前来到季家,饭桌上的对话永远是这样的千篇一律,对她是不变的嘘寒问暖。这是他们对她的温暖,可她却在这客气里看见了疏离。
毕竟不是一家人,毕竟,她只是个外人。
她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住在季爸爸和季妈妈客气的温暖里,也住在季杨冷漠的无视里。她不是女儿,不是妹妹。只是一场尴尬的机缘下的过客。是突然留下的,也可能突然走开。本来只是个借住的小事,她却在所有人面前如临大敌一般将它伪装成了秘密。
因为秘密是可以抽丝剥茧的,一层一层,她怕自己到了最后,连一点骄傲都剩不下。
她固执地怀抱着自己的秘密,她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秘密。
哪怕是对着淼缈,她也胆怯,也羞于启齿。
未来怎么样呢,她不知道,她只想这一刻做个鸵鸟,得过且过,安于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