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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七十九、夜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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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行宫花园。
星汉无语,大地寂寞。
拖着万分疲惫的身子孤然行入园中,年轻人驻足在硕大的庭院之中,“沙沙,沙沙”是劲竹婆娑的声音吗?他仰起头去,静静注视着这一片广袤而又深邃的星空。漆黑的夜,仿佛黑得更加深沉了。
一只大手,突在此时从后而出,缓缓却又沉沉地拍上了他的脑袋,怅然失神的游四爷吓了一跳,转过了身去。
孑然立在一片银辉下的青衫男人面色一如既往,一语不发,只是静静,静静向他瞅了一眼。
游四爷看着这张深深烙在记忆深处的面孔,看着从少年岁月乃时至今日几乎亘古不变的面容,突然就觉得心底深处涌起层层的委屈。这委屈来的是如此的莫名其妙,以至于游四爷狠狠闭了闭眸子咬了下舌头才勉强笑道:
“是不是弟子将您吵醒了?白日里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完了,您莫要担心,师娘和小师弟都已经回屋睡下了,您也早些……”
“那丫头没事。”
男人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游四爷愣了下,笑:
“弟子知道,有师娘和您在,素儿不会有事的。”
这是多么坚定而又不经思考的一句话啊。
负手兀自向前行了几步,这高大的青衫背影一如记忆深处般巍峨伫立,男人突然问:
“睡不着?”
游四爷伪装的笑意就这样被简简单单三个字打破,他勉强弯了弯嘴角,答道:
“弟子知道早已过了宵禁时间,但,睡不着。”
他把最后三个字嚼得极碎极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小真又道:
“弟子初下山时,懵懂无知,多亏离商首抬爱,手把手授予弟子行商一道。弟子与离商首之间,虽无师徒之名,却已有师徒之实……”
转过头向他看了一眼,男人缓缓点了点头,四爷低着头继续道:
“这些年来弟子位居五大商首之位,外人看来弟子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风光无限得很,然其中苦涩唯有弟子自己才知道——于上,其余三大商首处处排挤,于下,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说句心里话,若无离商首这些年来有意无意的帮衬,弟子怕是坐不稳这商首的位置的……”
苏萧焕没有说话。
“弟子还记得少年时候您总说——苦心人,天不负。然而时至今日……”
四爷低下了头去阖上了双眸:
“尤其是今日……弟子却觉得,这世上许多东西明明就是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越的,比如这天道无常,生死有命……”
男人没有答话,他兀自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向年轻人看了一眼淡淡道:
“老四,随为师走走。”
小真垂着首闷闷应了一声,继而,随着男人走上了鹅卵石的小径。月光,将两道身影拉了好长好长。
就这样在静默中走了好一会儿,负手走在前方头也不回的男人淡淡道:
“为师依稀记得,你那年说‘男儿立世不过一口气,只要有心有眼,能走自己的道,你便什么都不怕……'老四,换往如今你可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跟在后方的游四爷愣了愣,苦苦一笑:
“弟子那时节年少轻狂,若是换往如今,弟子只怕已经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游四爷苦笑着顿了顿,又道:
“是以弟子如今竟是隐隐有些羡慕小师弟。少年时日里,我们都被二老保护得太好了,甚至于一度以为您就是天,甚至是这天空里的一切……”
男人不曾答话,只是负着手的身影缓缓止下了步来,小真跟在其后,自然同样止下了步来。
“这难道不是你为了逃避现况从而找的借口吗?”
许久沉默后,男人突然说:
“若是今日的你换往那时,为师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你自由。”
跟在后方的四爷呆了一下,却听师父又道:
“打动为师的人从来不是如今站在这里的游小真,这样一个游小真莫说为师,他连自己都打动不了,又谈何去打动他人甚至把握命运?!”
这句训斥颇重了,游四爷神色微黯,低下头来轻声道:
“弟子不肖,叫您失望了……”
男人剑眉紧蹙,斜了他一眼冷冷道:
“对你失望的人不是为师,是你!”
四爷被这句话堵的微微一窒,一时苦笑道:
“师父,您还真是不给弟子一点台阶下啊……”
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男人道:
“为师是你师父,又不是你那三位管家。”
游四爷苦笑更甚,但又思及师父所言极是,这张在谈判桌上叱咤风云的口一时竟是无言反驳,良久才道:
“弟子自知并无师父识人之明,三位管家叫师父见笑了……”
男人沉默片刻,淡淡道:
“为师同你那二管家搭话虽是不多,但你这大管家内敛沉稳,是以你安排他主外,三管家老实憨厚,是以贴身伺候起居……如此说起这识人辨人之能,老四,以你这般年龄见识,普天之下只怕也不多见……”
四爷听师父说到此处,心中不由想着:那您还要因三管家的事揍我?!却听男人又道:
“然男子汉大丈夫,若想成就一方大业,你身后却终究少一个陪你共担风雨之人,依为师看,那离姑娘言谈举止间已颇具大家之风,倒是可以考虑……”
游四爷沉默着,许久之后突然问道:
“师父,弟子这二管家您也已经见过,不知比起素儿,您对她又做何想?”
男人皱了皱眉,心下一时有些不想回答四弟子这样一道问题,许久之后才慢慢道:
“好男儿风流而不下流,脚踩两条船,可不当是大丈夫所为。”
游四爷思虑了一下,这才低着头斟酌道:
“但,但您也看到了,眼下这节骨眼上,弟子若是这样选了素儿,只怕将会有无数流言蜚语指责弟子是为贪图离商首的家业。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弟子可不愿背着‘倒插门’的声名一辈子……大不了,大不了就等弟子真正能独当一面时再将素儿娶回来就是了!”
“瞎胡闹!”
转头冷喝了他一声,男人怒道:
“为了你自己的一己虚名,去耽搁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就是男儿所为吗?!”
“哎呀!”
游四爷似乎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道:
“此事跟您一时说不清,离商首早些年替素儿入赘了个童养婿,此人深得离商首器重,但后来因为某些商道上的事不得已自行离家另立了门户。至如今已经同是这天下商道五大商首之一,若论情理,只怕此人才是他离家最合适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男人打断了游四爷的话问道:
“你跟老五今日在查看离商首的尸首上吃了闭门羹,可是因为此人?”
游四爷沉默了一下,方才应道:
“正是,此人痛哭流涕装疯卖傻般守在灵堂外,说离商首是遭人陷害,是以不让弟子等外姓人进去。”
“按理来说,一个早已另立门户之人,为何要在离商首一事上表现得如此激动……不论此人是何居心,怕是其中另有蹊跷……”
苏萧焕皱了皱眉,又道:
“你与老五此次前去,可发现了什么异常之事?”
游四爷想了想,认真道:
“弟子与此人之前曾有一面之缘,印象中倒是个得大体之人,但此次灵堂前的表现,实在让所有曾经见过他的人都大吃一惊……”
四爷顿了顿,道:
“但弟子只是思及离商首的过世对他打击太大,是以倒也不曾多想……哦!”
四爷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手道:
“弟子弃仙法已久是以不曾察觉,但小师弟今日却说,他模模糊糊感觉到那人周围乃至整个灵堂四周的魄力都乱得很,不像是自然里原有的魄力,倒像是……是在利用凌乱的魄力想要掩盖什么一般……但后来小师弟又说他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男人听到此处慢慢点了点头,继而淡淡道:
“以老五如今的修为模模糊糊才能感觉得到,若不是感觉错了,那便是这施术者实非等闲之辈,若是如此,明日里还是为师同你二人一道去吧。”
游四爷应了一声,想起什么笑道:
“小师弟素来怕您怕得紧,您又常常对他斥责为多褒奖为少的,是以小师弟事到如今在您面前都是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但若他能听到您适才的这句话,想必定会高兴得很吧。”
男人冷哼了一声,却听四爷又笑道:
“我师兄弟五人中,大师兄性子秉直,习惯把倔强写在脸上,身世和天赋亦注定了她至少也是人中龙凤,但,却终究仅限于此;二师哥他……只听传闻确实是个人物,但,怕以他的性子却终究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三师哥憨厚老实,这一辈子或许做不出什么大的作为,却能安立一方,倒是个极适合大师兄的性子;至于弟子,三教九流之中,弟子走的是一条最不入流的道,不值一提,是以唯有小师弟……”
游四爷笑了笑,看着师父道:
“唯有这小子,弟子是真的拿捏不准他——您若说他不是个做大事的料,他却屡屡出手就是雷霆风雨,非要天地变色不死不休的。但,您若说他是个做大事的料,他身上似乎又少了些枭雄应有的狠厉……是以弟子说不太好,但唯有一点弟子可以确定,这世上若有了一件他真心想做的事,只怕也只有您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二了吧……”
……
……